第6章 星坠大海
那时我的感受就像是从天堂跌入了地狱,这个风波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影响着我。现在当我站在这里,以一种上帝视角重新审视整个过程时,发现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我长期都不在笑怡身边,而且当时的情况看上去这种异地的情况无法解决,我既不可能放弃我的工作,她也不会放弃她的大好未来。
当然,时间已在悄无声息之间改变了我的周遭环境,也在重塑社会家庭形态,改变了人们的伦理道德观念。等再过20年,我就会发现,以固定的男女夫妇关系为核心的家庭形式已是少数,由于生育抚养而带来的家族结构、血缘继承也不再是主流,取而代之的是以个人生活为核心,更为灵活的伴侣或陪伴关系,生育抚养也是基于延续后代、基因继承的个人需求,不再是为祖宗传宗接代的家族事。由此,带来的变化就是不再有所谓的对特定他人或组织的忠诚,所有人只需要忠于自我。
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历史的倒退,就目前为止来看不好作评,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伴随社会发展而带来的自然变化。随着交通系统的进一步完善,快速便捷使得人的生活已经不再是高速变化,而是极速变化,固定一个地儿或者固定社交关系变为了一种不可能。
现在我看着头顶那一大团的乌云,在我走后不久,它溶解了自己,下起了倾盆大雨。还好没有再次久留,不然那时的我再淋上这么一场大雨,心情必定会更加难受,说不定做出什么傻事来,然后断送了今后的美好未来。
我的眼前一阵漆黑。
又将去到下一个时间点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一个背影站在夜色之中的海边,正朝着大海边上走去。
那是曾经的我。
今天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所以我提前来到了海边进行实地考察。根据天文消息,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将会有一场流星暴的天文奇观。我想带着我爱的人一起见证这浪漫一刻。像我之前说的,没有了婚姻的约束,誓言的分量变得比以往更为重要。只要有人对某人说出了誓言,无论他是地痞流氓还是行业精英,都会被人相信。
我今天要对她说出我的誓言。
此时的我已不年轻,也经历过很多段感情。当我发现身边的朋友们不再选择结婚时,我开始认真思考起婚姻对于个人的价值和意义。以往的感情经历告诉我,对于他人和一段关系的渴求源自于个人的孤寂,越是忙碌、生活节奏越快越难以有一个固定的情感伴侣,人们一边在频繁更换身边人的同时,又希望有一个人懂自己的全部,拥有仅靠一个眼神就令领悟彼此想法的默契。一个人的交际关系变得极其复杂。
绝大多数人在这种复杂关系的面前选择爱一个忘一个,通过另一个人来填补内心的空白,结果却可能是那个空白刚刚填上,新的空白又重新生成。有一小部分人选择了回归,用过去的婚姻关系束缚自我、压抑欲望,往往在这一过程之中变为了另外一个自己,就像以前的人总说的那样,“婚姻会让人成长。”但这种变化是否是成长并不好下定论,在婚姻里失去自己曾经热爱的生活,因此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的人不在少数。非此即比,少有意外。但无论哪一种我都不欣赏。我想探索属于我自己的模式。
夜色下的大海沉浸在月光里,泛着冷色调的蓝白光线。白沙滩上只留下了我一个人的脚印,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一会脚印朝前,一会脚印朝后。我正苦恼着要怎样走位,脑海里预想着待会的场景。等我指指点点犹豫了半天后,我大致决定了顺序。先在海边捡贝壳,然后往海岸边行进,去到礁石边上静听海浪的咆哮,然后再踏入海水里,望向无边的海岸线,看上千颗星星一齐坠入大海。就在这时,我会说出我的誓言。
看着那时的我惴惴不安的样子,我知道我有多么地认真。但是接下来的事完全与我的设想不沾边,最后被安排的那个人是我。
等再次回到海边时,我的身边多了莎莉。
秋日凌晨的海边,风吹得很大,莎莉穿着白色连衣裙,露出的双腿贴合地紧紧得,她的把套在外面的一件针织上衣朝自己的身体拉进了,然后双手交叉抱着自己。我很自然地将她抱入我的怀中,像一件巨大的外套挂在她的身上。
莎莉是从睡梦中被我拉起来的,现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彻底清醒,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莎莉,你看这沙滩上有好多好看的贝壳。”
莎莉全无兴致,皱着眉头摇头晃脑的,表现出来的感觉就是她只想躺在床上睡觉,并且我最好立刻闭上嘴,保持安静。
其实选择带莎莉来海边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莎莉的家乡在内地,一个大山深处的小城镇,小时候就一直想去海边,每天看见的全是高山树木,对大海的幻想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是她来到上海工作,日子过得非常忙碌紧凑,但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去海边玩乐。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就在海边。
见莎莉对捡拾贝壳毫无兴致,我也只好跳过这一环节,朝着海岸边走去。原本紧张的心情遇上这种状况令我有些烦躁不安。莎莉似乎发现了异常,她的意识也渐渐恢复过来,开始给我说起一些关于山与海的奇妙故事。
“在我家那边关于山与海有一个故事,从小就听着老人们说,然后故事又在小孩子中间流传。因为传的太广太久,这个故事也就有了很多不同的版本,光是我听过的都有好几个。开头基本上都差不太多,但是后面的发展千差万别,有的悲伤、有的圆满、有的让人郁闷,你想听一听吗?”
距离海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我转头看见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莎莉开始述说起来。
“山和海最初都住在平原的森林里,他们从小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因为他们需要彼此。山很强硬,在森林里稍微走走,就将平地碰得坑坑洼洼,把树木草地搞得残缺不全,秃一片少一块儿的,森林之神感到十分不满,郑重其事地叫来山,让他注意自己的棱角,不然就得离开森林。山很苦恼,他想起了海。自此以后,每次外出,山就会叫上海和他一起在森林里走,海给山铺起了道,无论他走去哪儿,海到会先把那块地方用身躯保护起来,这样山便可以任意地去他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担心碰伤森林里的其他生物了。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森林突然发生一场大火。你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莎莉突然停顿,开口问我。看着那时的我苦恼的样子,我感觉十分好玩。我还记得那时 我的回答。
“海牺牲了自己,把火灭掉了。”
莎莉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本以为是在嘲笑我贫瘠的想象力,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和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时一样的反应……”莎莉说道。
“森林之神确实准备让海去阻止火的蔓延,但山说什么也不让海去,因为山知道,这场席卷整个森林的大火若单靠海的话,海或许会因此失去她的美丽甚至于失去她的生命。山决心要保护海,他向森林之神承诺他会将这场火熄灭。”
这时我发问了,“山拿什么来灭火呀?”
那时我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个故事抓住了,我俩已经到了海岸边,但比起海浪的咆哮,这个山与海的故事更具有吸引力。
莎莉看着我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于是讲得更加兴致盎然。
“山有山的办法。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向上生长,每向上拔高100米,他就感到自己获得了更多的力量,风在他的耳旁作伴,云雾来到他的身旁,雨水也偶尔忽闪一下,露面向他问好,不知不觉之间,席卷整片森林的大火在风的阻力下,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地熄灭了。一切回归平静,但是山无法再回到曾经的高度,与海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也无法弥补。”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那时的我说道。对于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含义有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我继续说道。
“明明是为了两人在一起,可竟没想到却越走越远。”
“没有哟,这个故事还没结束。”莎莉说道。
“当海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和山像以前那样在森林里散步后,她就离开了森林,找寻这个世界的最低地,然后就在那片最低点待着了,她铺展开自己的身躯,好让阳光充分照射到自己。阳光一来,她就显露出最美的姿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一点点地蒸发着自己,然后她的部分会化为天边的一朵云,时机好的时候,那片云就会飘到山的上方,然后她会变为雨水,落在山上,投入他的怀抱。山立即嗅出了海的味道,将她紧紧地拥入怀抱。”
莎莉说到这里深情地望着我,海风吹拂,将她的头发吹得飘逸动人,发丝中的脸庞偶尔会被激起的浪花化为一朵温柔的小花。
“我告诉你的这个山与海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版本,在这个版本里,山与海即便是相隔万里,仍然是亲密无间,他们之间的距离既遥远又虚无。既保留了他们彼此的天性,尽情地做自己,又可以相互支持,互相陪伴。这是我认为最理想的关系。我想要成为你的海,你能成为我的山吗?”
暮色的天空突然变得异常通明,上千颗星划过黑夜,拖着长尾一闪而过,一颗一颗的星辰跃进了大海,悄无声息地在平静的海面上闪落出波动的霓虹灯光,但要比霓虹暗淡的色彩绚烂千万倍。
我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绝美的天文奇观令我震惊,但莎莉的誓言更令我意外。她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俩竟有了这样的默契。
“我要成为你的山,无论无名之火将从何处而来,无论我们相距有多远,我会尽全力把你拥入怀里。”
我看见一颗星星落入了我的眼睛里。这是我此生最为真挚的一刻。
莎莉一下子闯入我的怀里,我们深情的看着彼此,然后开始拥吻起来。辽阔的星辰大海见证着这一庄严时刻。我们坚信着这一瞬间的永恒,彼此的誓言绝不会改变。
我看着曾经的我和曾经的莎莉,被那时的我们感动到。就是在这一天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爱别人。很多人无法接受彼此分离,一异地就结束,因为异地无法触碰、无法感知、缺少陪同,这也是20年后超高速运转社会下人们没有固定情感寄托的一大要因,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更换伴侣成为一种正常模式。但是,爱并不是肉体的陪伴,更为重要的是精神的寄托。这个世界上除了时间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所以,只有用时间积淀起来的东西才最可贵,真正的爱就是由时间积淀起来的,那些走马观花的欣赏,那些拈花惹草的逗弄终究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无法绘就春华秋实的人生著作。山与海能够克服距离带来的割裂、淡漠以及最终感情的消逝,道理无不在此——他们陪伴了彼此很长一段时间,并决心要陪伴彼此走到世界的末端、时间的尽头。
莎莉!
莎莉突然出现在我婆娑的泪眼前,坠入大海的上千星辰勾画出莎莉的轮廓,她从深海探出身影,向我走来,摆动着她婀娜的身姿,不停地变换着她的姿态。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我想起来再每一个星辰闪耀的夜晚,我们会举起手在草坪上转圈,在卧室里搂着身子跳舞。一夜又一夜……
突然之间,构成莎莉的群星散开了,跌落回大海。我知道,我又要走了。
我伸出手,高高地举起,向莎莉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知道在每一次的共舞之中,莎莉在渐渐地融为我,她就在我的体内,从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