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零开始
我开始对接下来的一切产生了热烈的期待,说不上缘由,但只是单单知道会和现在的状态有所不同,就足以令我无比心动,某种暗藏心底的生命力开始涌动。这是好久都不曾有过的体会。
当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我的面前时,有些记忆突然在我脑中闪现,那些模糊的关键瞬间。和这碗豪华海鲜面条不同,记忆里的碗面看上去清清淡淡,除了漂浮在上方的小葱粒和几星淡黄色的香油外,就没有其他的点缀了。我还记得母亲的笑脸,在端起这碗清汤挂面时,头顶上的灯光,将她笑脸的形状倒映在了面汤上,当我一口气吸掉大半碗面条后,汤里的笑容绽放成眼前盛开的笑颜,她坐在我对面,半歪着脑袋看着我吃面。现在回想起来,那碗面究竟是咸是鲜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无可置疑地是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母亲的手煮面条。而我再也吃不到了。那个房间里还有谁?我极尽全力努力回想,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如同丢失的物品一般,当你刻意找寻时总是无功而返,只有在不经意之间,才有可能重新出现。这碗面里藏着的不只是母亲的味道,还有一些其他非常重要的东西被埋藏在了某个犄角旮旯。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眼泪顺着流了下来,滴入了面前腾升的热气之中。
“赵爷爷,你的面再不吃的话该坨了哟。”
护士小姐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抱起面默默地吃起来,一边吃胃里一边发疼,我的表情在护士小姐的眼里不知是怎样一个扭曲的面貌,最终一碗面下肚,连一点儿汤都不剩。在此期间,护士小姐一言不发地静候在身旁,可当我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时,她膨胀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问起我来。
“这里面有着什么故事吗?”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好一会儿。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真希望我可以给她说出一个惊心动魄或是感人肺腑的故事来,遗憾地是我说不上来,模糊的记忆让我嘴上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留下的只有大致的体会和感受,所有的细节已被磨平。
“这碗面能让我回想起我的母亲,她煮的挂面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哦,这碗面味道也很不错,我想是护士小姐亲自下厨特意为我做的吧。”
用不着她回答,在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如此多事之后,对于答案我有充分的把握。这碗面里包含着她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这碗面时,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都很少下厨,味道肯定没你说得那么好。”
“现在都没什么人做饭了吧,像你们这一代人根本也没有这个需要。我们那会儿不做饭的话,外面的伙食一是价格贵、二是不放心,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种维系。”
护士小姐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新时代确实已经到了,把从前的一切推入到历史洪流之中。中心式厨房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标配,从蔬菜种植、货品运输、供应分配,再到最后的菜品制作根本不需要人的涉足,全流程由机器完成,个人可以在程序上定制口味偏好,一日三餐可直接抵达指定地点。吃饭成为纯个人的事,比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人与机器之间的互动反而更为频繁。
“凡是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的东西,里面都包含着维系的概念。”
我如此解释说。不过护士小姐仍然是一脸迷茫。对于她来说,那种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圆桌上吃喝聊天的照片就像是我那个时代的人,看着以前那些在码头上站直了或直接屁股墩坐在地上吃饭的船工号子。不管我把场景描述地有多么详细,如何还原当时的情景,她能够获得的只有“知识”,无法获得体会,我所说的“维系”和她能理解的也不会是同一个事物。我放弃了解释。
“他们都来了吗?”
“应该马上就到了。”
“那我们先过去吧,待会在那边见面就行。”
护士小姐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总算离开了无休止的春日。外面的季节是大夏天,和我想象的稍微有些不同。火红的太阳即便是我灰白的眼眸都能被它刺透,稍微盯久一会就会它灼伤。遍布我周身的火辣经由寸肤提醒着我,快去前面找一处阴凉。在这样的炽热之下,属于夏天的生灵光是呼吸就耗尽了它们的气力,夏天比从前热了不止一点,安静了不止一点。我四处找寻着蝉鸣蛙叫,但是哪儿也听不见了,不知消失到了何处。护士小姐推着我,一路抢占着遮阴处,这段不长的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最后一片树荫下,我让她暂且停留一会儿。目光顺着树干从它褶皱的皮肤攀上了冠顶,密密麻麻的叶子偶有阳光漏过,过滤了一道热度,照射在脸上还是略微有点发烫,阳光也变了味道。此刻,从前的夏日更加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中。硕大的蝉通常会找这样的树栖息,大树下的热浪威力减弱,但对于它们来说就是展示自我的绝佳时机,吱吱嗡嗡叫个不停,以求获得雌性的关注,完完全全的生命力!而现在,哪儿都听不见它们的鸣叫了。在这样的气温下,似乎稍作停留生命之花就将枯萎。我的视线继续向上,越过树荫瞥见高远日空,现在是晴空万里,望不见一丝云,夏日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今年的夏天大概什么时候结束呢?”
护士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我所说的问题。她长长地发出一阵“啊……”,稍后做出的回答让我倍感震惊。
“没有了哟。现在不叫夏天了,以前的四季已经简化成了冷热两季。像这样的天候会从3月一直持续到10月,每天都热得不行。”
我还以为夏天会在某一个日子悄无声息地隐匿,渐渐消去它的身影,没有想到它的消逝如此突然,被另一个冒牌货彻底替代。我这才意识到,夏天再也不会再一次来到。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之风拂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股风大概是跨海而来,带着一股潮湿之气,鱼腥味不是那么好闻但我感受到了在内陆地域难以嗅到的生物气息,不远万里捎来一个讯息——海洋还存在于地球之上,海里的生物还在畅快游荡,现在这个世界也许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如果我能有再多一点时间的话……
“哦。”
这真是一个危险的想法。我赶紧打住了这个念头。
“走吧。”
我如此说道。护士小姐继续推着我进入了护理中心的主楼。
对于这个世界太过留恋可不太好。
当一切手续办理完毕时,我的孩子们饱含深情地望着我。大女儿珊珊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倚靠在她丈夫的身旁,没有其他情况的话,她一定能和她丈夫一起共度美好的晚年生活;儿子风和比起上一次见面来反倒显得更加年轻了,他一向对于人的自然衰老较为抗拒,他的妻子有着一样的态度,从外表来看很难辨别他们的真实年龄,不过外貌对人的心态或许真有非同一般的影响,两人的心态和年轻一代别无二样,刚才还和我分享他俩在无人小岛潜水时的拍摄的海底画面;唯一还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女儿茉莉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小时候她叛逆时我没少费心,现在一个70多岁的大小孩和她的朋友们租住了一个大农庄,一边经营一边共同生活,虽说也有人陪伴但是和至亲还是有所区别,我总怕她会孤单;其他的孙子孙女们以及他们的孩子都来了,最小的孩子们不知道年长一些的人为何流泪,但是感觉此刻的氛围似乎不适合释放天性,所以艰难地保持沉默,等待着一切结束。
“茉莉。”
小女儿赶紧抹掉脸上的泪水,来到我的身旁。我伸出自己的手,她也将她的手伸出来,我们俩四手交错相叠,手上的温度彼此传递着。
“别伤心,我很开心能够做你们的父亲。我知道你很勇敢,能够面对未来的一切,就算我不再能够陪伴在你身边,你的哥哥姐姐们也一定会陪着你的。”
茉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看着我,又看了看珊珊和风和,两人眼中带着泪花,一边笑着微微点头。我仔细地看着他们的脸庞,尽管我灰白的双眼只能勾画出大致的轮廓,但是笑脸渲染出来的画幅是冒着肥皂泡泡的彩色,无比绚烂。我想把这作为我最后阶段的开幕。我拉下茉莉,亲吻她的脸庞,她回以我一个亲吻。每一个人都来到我的身边,和我轻吻告别,当最后一个大胖小子的嘟嘟嘴在我脸上留下他的口水时,我的脑海里竟浮现出我小时候的面庞,在生命告止的这一刻再回顾曾走过的一生时,你会惊奇地发现,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它创造了一切,又将一切毁灭,归于原点。
在众人的目光下我被推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里面的整体结构和普通的医院没有太大区别,透明的隔离窗将这片区域进行了简单的划分,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我也还可以从这里望见孩子们贴在窗玻璃上的身影。里面房间的中央位置放有一个床舱式仪器,在旁边的标签上少见地用手写字写着仪器的名字“记忆唤醒仪”,特大号加粗那种。这个名字真是直接道出了它的本质,在这之前我还以为它会有一个更为艰涩难懂的医学名称。正如其名,“记忆唤醒仪”会刺激我的脑部,唤醒我过去的人生记忆,不过并非将曾经发生的一切毫无缺漏地完美重现,只有对实验者生命中最为重要、印象最为深刻的日子才会被完美复原。当然,这会对大脑产生强烈刺激,通常人们会直接在实验进行过程之中就死去,死在曾经的回忆里。
上个月,隔壁护理屋的李婆婆就是这样,不过可惜的是,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最为伤心难过的日子。“记忆唤醒仪”配备有另外一个情绪测定仪,它会通过对心律、呼吸频率、血压、心电图等一系列指标实时判断人当时的情绪是高涨或是低迷,是喜悦或是悲伤,是冷静或是兴奋。李婆婆的事情引起了一段时间护理屋里的老人对于“走马灯”价值的怀疑。大部分人进行“走马灯”是为了能够再次经历曾经发生的乐事喜事,换句话说他们喜欢死在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非最难过的那天,但遗憾的是“走马灯”并没有筛选剔除的功能,无论好坏喜哀它都公平客观地呈现。后来,有一个专门研究“走马灯”的脑科学学者来到我们这儿,当时很多人向他抛出这个问题,询问他随着科学的发展,有没有可能在还原过去的记忆时,进行外部的控制操作,将自己不想再次想起的事直接给剔除掉,只保留那些开心的日子。那名学者当时的表情令我印象深刻,他挑起一侧的眉毛,然后转动一个圈,似乎觉得的问题有点不可思议。没有回答众人的问题,他说了一句听上去有点儿莫名其妙的话。
“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非常调皮,不到两岁时,他在我刚完成的一篇10万字的研究报告上撒尿,等我发现时,看见他倒在那堆纸上,胖乎乎的脸蛋紧紧贴着刚才他留下味道的地方。那一刻我确实想把他塞回我妻子的肚子里。但是后来当我再次想起这件事时,再也没有了愤怒,反倒是觉得好笑。”
等他说完后,大家吵嚷地更加厉害了,个个叫嚷着如果没有这个功能,他们是不会进行“走马灯”的。果然,很多此前报名派对参加这一项目的人纷纷退出,让也那名学者十分苦恼。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就是想说,发生过的事就已转化为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而我们能够改变的只有不同的看待方式。最悲伤的一天或许某天也不再那么悲伤,对于李婆婆来说,也许在她生命消逝的瞬间感受到的和仪器表示出来的根本不同。而对我来说,无论回忆如何,能够死在回忆里那就是最好的终结形式。
我躺在那个仪器上,没有朝隔离窗望去。我知道待会我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和他们重聚。
连接的神经线路从头到脚将我和那台机器连成了一个整体,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当医生最后一次确认我的意愿时,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阵电流经过,我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