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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独山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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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不敬之心,所以,羞耻于对圣人提及。

    因为有不敬之心,所以曾经,或许还妄想过,随她一同回大良,就在她身边,日复一日,看着她一点一点,从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慢慢变成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圣人。

    可说一不二,杀伐果断,她早已如此了啊。

    她像一颗茂盛的树。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独木成林,长成了谁也不敢小觑的模样。

    她是这样的大树。

    其实从他初见她开始,便是如此。

    她独自一人长了这样许久。

    他明明只是一个凡人。

    会怯懦,会受伤。会流血。在大树的荫庇下,他只有一身寻常的血肉之躯。

    但因为有不敬之心。

    那颗苍郁的树,便成了他眼中,还幼嫩的树苗。

    他束起衣冠。底下头颅。弯下曾经挺直的脊背。

    他甘愿,做她的守林人。

    许久,他听到她的声音。

    “韩兆。”

    她在叫他的名字。

    她说:“抬起头来。”

    韩兆将头抬得再高一些。

    但目光,却始终仍望着下面。

    萧静姝道:“看着孤。”

    韩兆慢慢抬眼。终于,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其实,有一双妩媚的眼。

    这双眼中的艳色,不久前,他都曾瞧见。

    在昨夜荒唐之时。

    又或更久之前。

    在养心阁的小溪边。

    潺潺流水。

    月光清冷。

    在衣柜里。

    他曾闻到她的幽香。

    在议事殿冲天的烈焰中。

    他心里那时也曾燃起一把火。

    他满目焦黑,却能看到她那一点亮色。他那时,身在烈焰,但他搂着她,护着她。

    他心底从来没有那般,妄想着,渴望着,奢求着,时间的停留。

    那双眼,此刻清冷一片。

    他忽然好像能看到她眼中他的影子。

    安神香就温柔地被放在案几上。

    萧静姝说:“故而,你先前之事,都是在诓骗于孤。”

    她在问他。

    而他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撒谎。

    他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原本,就罪该万死。

    韩兆轻声说:“是。”

    他又道:“小人,不敢请圣人恕罪。”

    他的声音很稳。

    说话之时,他一直听从着她的旨意,看着她漆黑的眼。

    他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人,恳请圣人降罪。”

    先前在幽州大营门口,分别之时,他说的话,都是骗她的。

    他不是因为要寻归处,却也是因为,要寻归处。

    他从来都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

    他僭越地爱她。所以,在那时,不敢和她说出,自己有了孩子,这样的话。

    他想,即便是分别,再不复见,也希望她偶尔想起他时,不会有别的影子和阴霾。

    他卑劣,无耻。用这样的谎言,在分别的时候,锻造出了一个干净的自己。

    而现在,他处境艰难,进退维谷。

    他被掳来她的大营。

    他做了荒唐的事。

    是以,不得不说出真相,乞求她降下罪责。

    这,便是他要说出的话。

    是他要让她明白的,他的,纠扯着藏在深处的,卑鄙之心。

    韩兆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囊。

    那囊中,是一颗小石。

    石头很脆。几乎都快要化成粉。他轻柔地将石头放在案几之上,石头表面,落下一些碎屑。

    萧静姝看过去。

    韩兆轻声道:“这是昔日,圣人的独山玉。”

    他的声音镇定而平静。

    然而似有一个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韩元,玉需人养。孤这独山玉带,你说,该谁养,才能温成一块润泽的好玉呢?”

    韩兆的声音,没有停顿。

    他说:“昔日,圣人在议事殿宴请众臣,议事殿突发大火。小人护送圣人出去,圣人的玉带,从房顶烧毁的洞中,落在了火场里。”

    他耳边,那声音恍惚间又变了。

    这次换成房梁倒塌的声音。手下似是一个人温软柔韧的腰肢。她靠在他怀中。而他,手中全是燎泡,皮肉衣衫被火舌舔舐着。

    可纵然火烧得再大,再盛,他也从来不敢,放开她。

    原来,火做不到的事情,别的,能做到啊。

    那块碎裂的独山玉玉片,在案几上孤独地躺着。

    韩兆说:“……小人痴心妄想。曾在事后,去已烧毁的议事殿中,寻过圣人的玉带。但玉石不怕剐划,不怕水浸,却原来,是怕火的。”

    他说:“小人只寻到了这块碎片。其他的,都烧成了灰,再捻不起来。小人狂悖,竟将此物,一直带在身上。小人有罪。而今,小人将此物,归还与圣人。”

    曾经还有过奢念。

    所以,才会妥帖保存。

    而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她眼前。

    他也是血肉之躯啊。

    原来再深的情念,比不过一口药,更比不过,一场如梦似幻的艳情。

    他沉沦在那其中。或许只是一瞬。但随后,他有了孩子。

    有了血肉的羁绊。

    二者,怎能两全。

    他想要那羁绊。

    而怀璧其罪。

    他将那璧玉还给她。而后,他纵然千刀万剐,都成了自由身。他可以去到旁人身边,从此,成为别人的父亲,别人的韩元。

    萧静姝双眼漆黑。

    她慢慢倾身,手却没碰那几乎化成齑粉的独山玉。

    她说:“那这安神香呢?”

    他先前说,他夜里难眠,故而点了安神香。但这是加了剂量的东西,是吴婆子拿错,才给了他。这样的安神香令人恍惚。他似在幻境之中,而后,进了她的营帐。

    傅行知道他曾是韩元,故而,未曾拦他。

    他心中有妄念。又以为,那时是在梦中。是以,才会有昨夜的事。

    萧静姝一双眼漆黑深不见底。

    他跪得离她不远。

    萧静姝冰冷的手指,抬起他下颌。

    他脸上没有易容泥土了。

    但这张脸,她却依然看不清晰。

    面具,何须易容泥土才能做啊。

    她感受着手下僵硬的皮肤。

    她说:“韩兆,你为何,会难眠?”

    韩兆慢慢垂下眼。

    他目光看向那独山玉碎。

    无人知晓,他胸口之中,还有另一块碎裂的玉石。

    多可笑啊。

    他昨夜一点一点,将那原本就小巧的独山玉碎细致分开。

    他就像一个怀抱着仅剩财宝的穷人,日夜守着那一点残存的财富,恨不能蜷到山洞里,看外面日升月落,而他怀抱着那财宝,妥贴着,不敢睡去。

    他将独山玉碎分成两块。

    留下一半,在自己怀中。

    人总要有念头,总要有希望。

    而他,怀中有那一半碎玉,抱着那无望的绝望,便能撑着他,度过这个,如寒冬的春。

    萧静姝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有风从帐门的缝隙中卷过。

    胸口一片滚烫。

    而风无知无觉。

    韩兆低声道:“因为小人,思念幼子,心思过重,故而,夜不能寐,日日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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