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不敬之心
傅行站了很久。
久到远处，竟都渐渐传来兵士们三五成群，要去用朝食的声音。
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喧嚣一片。而他心中，一片冷寂的荒芜。
林五还在忐忑看着他。
半晌，傅行道：“林五。”
“将军……”
“你，改个名字吧。”
林五是贱名，用在军中尚可，但服侍圣人身边，以这般名字，显然不妥。
林五犹豫片刻。忽然，他跪了下来。
“将军可否容我留下这个名字？”
傅行低头看他。
少年的脊背挺直，虽跪在地上，但脸上，却是一片挚诚。他说：“林五这名字虽然低贱，但却是我爹娘亲取。寻常情况下，如果要改名字，是得由爹娘进宗祠，给祖宗们上香，而后，更改族谱，才算完成。但如今，我爹娘俱去，如果我改了名字，那到了忌日，给他们烧纸钱时，或许，他们都认不清，这是他们的儿子林五给他们烧来的钱。将军恕罪，我爹娘去得早，这名字，还有六娘……就是他们唯二留给我的东西了。”
他有自己的坚持。
并不是见了那等攀附富贵的机会，就忘却本心的人。
这样的人，放在圣人身边，是最好。先帝在时，他不入军。圣人登基，他才从戎。而当初，萧静姝刚从幽州回来，整个大营的兵士，都不认得她。
只有林五。
从那帷帽里的一角，看见了她的脸。而后，忠心耿耿，迫不及待，将事情告知他。
林五孺慕的，不是圣人之位。
而是当今圣人，这个人。
傅行闭了闭眼。
周身微风簌簌。
他想起当初在凛州时，他还在萧远之身边当值。
他随着萧远之上山，见过那少女。而后，萧远之便被姜太妃严防死守，再不许他上去。
那时的凛州世子，还算年少。
他没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违逆不了，独断专行的母亲。
年轻的世子想着小妹妹，于是在凛州各地，都施粥，设了粥棚。
他看着那些粥，进入到穷苦人们的口中。他看着那些来领粥的人感恩戴德，交口称赞。世子想，如果真的有福报，那就把这些福报，都给她。
他让饥寒交迫的人们有一口饭吃。
而他的小妹妹。
在又冷又寂寞的山上。
他希望她，永远不会挨饿，永远也有人，怜爱于她。
世子早就不在了。
早就随着那可怖的秘密，永远进入尘土之中。
他昔日柔弱的小妹妹，也已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茂盛葱茏。她似乎，再不用别人庇佑，而可以让别人，来受她的庇护。
但世子昔年所做的一切。
原来，竟等在了此处吗？
冷春，也是春。
是万物始发的季节。
傅行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低声道：“你还没有字。”
林五抬起头来。
傅行说：“若不改名，我便为你取个字：葳。”
林五。
林葳。
这样的少年。
能否让那人心中，重新有片，草木葳蕤。
时间渐渐过去。
林五已经走了。
傅行在土丘后站了许久，慢慢挪动步子，往回走。
兵士们早已吃完饭了。
一个个或在巡逻，或在练武。
排兵布阵。斗志昂扬。
傅行走到亲信营帐前。
亲信听到脚步，早已迎出来。
傅行在这里，翻到了林五的造册。身世和林五先前所说，果然没有区别。
亲信不明白傅行的用意，却也恭敬配合着。
傅行说：“再去调查一番。”
亲信不解。
傅行说：“看看林五的背景，是否真和造册没有出入。另外，素日里和林五亲近的兵士，你也都悄悄问询试探一番，看对他的评价。”
“是。”
亲信忙应声。
傅行放下造册，走出营帐。
外面日光正盛。
一切生机勃勃。
傅行沉默着，走回自己帐中。
但，才到营帐门口，他便敏锐听到，里面似乎有着，另一个人的呼吸。
傅行脚步微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掀开帐门。
只见营帐之中，案几之后，一个眉眼昳丽的少年，正坐在烛火前，把玩着手里的东西。
“哥哥。”
傅容见到傅行，并不慌张，也没有起身。
他身体曾被寸寸打折。
光是休养完好，便用了数月时间。
自从好后，他身子便更不如之前。傅容脸上，总笼着一层病气，但他眉目秾丽，那股羸弱的病气，便让他有了种与常人不同的，别样让人心折的味道。
眼下，烛火晃动。
黄色的光晕，照着傅容似是闲散散漫的眼。
他抬眼望向傅行。
虽是笑吟吟的，但眼底，却慢慢涌起一丝戾气。
“这，是什么？”
他手上把玩着那簇胎发。
他微笑着道：“哥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孩子了啊。哥哥接连三日都不来看我，就是……因为它吗？”
“……就是，因为它。”
大帐之中。
韩兆垂下双眼，低声道。
他面前，是一尾线香。
香未点燃，但却有慢慢的，让人困倦宁静的味道，从香体中渗出来。
这是一炷安神香。
安神香，香缠绵。
萧静姝在案几之后。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出声道：“孤不听这些。”
韩兆抬起头来。
萧静姝看着他，静静开口。
“孤要你将你之前所说的话，都……再说一遍。”
外面是遥远的嘈杂声。
习武之人，五识敏感。
但那些声音，此刻却好像忽远忽近，纠缠在他耳边。
韩兆似乎能感到，她的目光，正在看他。
但他如何能抬眼。
如何能逾矩，再度对上，她的眼睛。
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地面。
他低声道：“圣人之命，莫敢不从。”
他叩首，跪在她身前。
而后，慢慢起身。
他说：“小人在西夷，曾认识一女子。因误服春药之故，小人和那女子，有过一夜露水。事后，那女子离去，而小人，因为身体内还残存有春药，于是去了吴婆婆处，请她帮忙调理解药。小人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但后来，有一日，那女子派人来送信，小人才得知，原来，她已有了小人的孩子。”
“那时，小人已经计划着，护送圣人离开。圣人对小人有恩。小人不能不报。小人将圣人送回幽州，但小人心中，却挂念着那未出世的孩子。小人曾听过她肚中的心跳。那是小人幼子的心跳。小人的父亲已经死了。死在小人眼前。小人的母亲、兄长，也都不在了，就在韩府，悉数灭门之日。小人身无牵挂，孑然一身。而小人那时才知，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和小人有血缘关系的人。”
“小人舍不得。”
他在此时，才慢慢抬起眼来。
他的目光，在她脖颈之下。
他眉眼低垂，缓缓出声：“有这孩子，小人才能感觉到，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牵挂。还有人，如此需要小人。小人要回到孩子身边，但却无法对圣人提及此事。故而，昔日在幽州分别之时，小人只得诓骗圣人。是小人，犯了欺君之罪。”
他深深叩下来。
那是一个最寻常的男人，跪伏在圣人身前的姿态。
地面冷硬冰凉。
他听到高位上的那人在问：“为何，无法对孤提及？”
韩兆闭了闭眼。
他额头抵在冰凉地上。
他低声道：“因为小人狂妄，罪该万死。小人心中，对圣人，有不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