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锥心
“没有！”
萧静鸾仓皇答话。
情急之下，她竟生生掰断一截树枝。她将树枝用力插在泥土之中，树枝上嶙峋的凸起，将她手掌划伤。
有血，慢慢从树枝和手掌的相交处，渗了出来。
萧遥之眼神喑暗。萧静鸾借着那根树枝的力道，终于勉强爬起。她身上全是污泥，滴滴答答往下淌。从她出生到如今，几乎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但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她仿佛一个无措的，只能笑着谄媚人的少女：“我，我起来了，厉公子，请……”
她宁可流血，也不敢让他来扶。
萧遥之微微低垂了眉眼。
掩住眼中的讽意。
半晌，他抬起头道：“夫人还不走吗？”
萧静鸾愣了愣。
她迟疑看了一眼下面泥泞的路。
曾经，在陈王府时，为了防身，萧遥之曾试图教过她一些拳脚功夫。但她惯来爱耍娇气，又确实从小养在深闺，没吃过这等苦头，是以，只练了几日，就放弃了。
那时，萧遥之曾想过，她不愿学这些粗笨的功夫，那就不学。索性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她有他，总有他。
而他，也总会护着她。
一片污泥之中。
萧静鸾似是有些为难。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试探着道：“厉公子……这里，我膝盖受了伤，我怕拖累公子下山的时辰……要不，公子在前面……”
她膝盖上，确实蹭伤了一大块。
那处的衣料都被磨破，有鲜血，从里面慢慢渗出。几颗尖锐的碎石镶嵌在膝盖皮肉里，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生疼。
萧遥之的目光，却只是扫过一眼。
片刻，他意味不明笑了笑。
他一双幽黑瞳仁里，似无半点感情。他道：“夫人是想让我走在前面，然后，好在我背后，再次……暗算我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
那处，正有一块大石。
他闲散笑了一下，半坐在大石边上。他的眼睛，阴鸷盯着她。萧静鸾心中一跳。
她记得的。
当初……
她在幽州城外，另一座山上，当时地上的冰雪还未化开——
她便是在一块大石边上，亲手，将那他赠予她的，尖锐匕首，捅入他的胸膛。
萧静鸾几乎是仓皇地别过眼去。
她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一个可怕的猜想，早在先前，他说出财宝地点时，就已呼之欲出。
但她不敢再想。
不敢再深思，哪怕一点。
他是厉垚，那就只是厉垚。她只要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厉公子来对待……
如此，她才能在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目光里，惶然不安地，求得一点生机。
“我没有……”
她强忍住自己的心跳，又强迫着自己转回头去。是，他是厉垚，那自己就不用怕他，更不能因为一块石头就心虚。不管他是谁，在他面前，她都只能认为，他不是那人。
图穷匕见。
而今，还未到绝境啊。
只要没有坦诚相见——
那她，就还能苟延残喘。就还有，求生之机。
萧静鸾可怜地笑着。
她磕磕巴巴地说：“厉公子，我没有……当时在屋子里，陈樋冲进来，如果我在生死之间，还要护着你，那他一定会更生气，你也会更没有活路。只有我活着，我才能救你。我知道，那是姚烟的错，是姚烟下了药……他身上肯定有痕迹，只要先稳住陈樋，我就能查出来的！到时，你就也会没事的……”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而后，咬着唇又道：“我，我承认我是心狠手辣没错……但是，厉公子，你顶着这样一张脸，我怎么可能真的忍心对你下手呢？如果我真要害你来自保，那我，我早在陈樋进来的时候，杀了你就行了，那时陈樋一定会帮我，你也伤不了我。我真的是缓兵之计。厉公子，你相信我……”
她可怜地讨好着眼前的人。
萧遥之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树林里只有鸟叫的声音。
那点鸟叫，更显林间静谧。
萧静鸾抿了抿嘴。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萧遥之，试探着道：“厉，厉公子……”
“走。”
萧遥之突然站起身来。
他脸上无悲无喜，垂眼，淡漠看着她。
萧静鸾愣了一下。随即，她再不敢停顿，赶忙转身，朝前，小心翼翼走去。
地上湿滑无比。
她膝盖又受了伤。
她清晰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在慢慢走动的声音。但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回头。她一点一点，忍着身上流血的痛楚往前。过了会儿，忽然，她后背微微一痛。
她下意识转过头来。
才一动作，就发觉了自己的唐突。
她赶忙要转回去。但便在此时，一根粗壮柔软的枝条，伸到了她的身侧。
萧静鸾愕然抬头。
“抓住。”
萧遥之冷漠地，言简意赅地说。
萧静鸾愣了一下，赶忙伸手，如救命稻草般，用那藤条，缠紧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粗粝坚实的触感传来。
萧静鸾回转过头。
她眼眶忽然有些发酸。
她抓着藤条，沉默往前走着。
萧遥之望着眼前人的背影。他眼底幽暗不明。
片刻后，他忽然转过头去。
隔着层层枯树林，他一眼便看到，在小路的另一条分岔上，那个面上凶悍狠戾，左臂和右腿，都正在不断滴血的男人。
男人脸上也中了一刀。手上，也已失了武器。
鲜血淅沥往下，让陈樋本就狰狞的，有疤的脸颊，更显可怖如厉鬼。
萧遥之面上殊无表情。
他掩住眼底嗜血之意，无声对陈樋道：“滚。”
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萧静鸾靠着那根藤条，数次将要摔倒，却又坚持着稳住。他们一路到了山下，眼前是一派荒芜。而在另一边。
幽州。
大良大营之中。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军医为韩兆包扎好伤口。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军医抬起头。
是萧静姝，从外面走了进来。
军医赶忙行礼。
萧静姝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军医恭谨退下。偌大营帐之内，立时只剩下萧静姝和韩兆两人。
外面日光正亮。
但为了视线通达，营帐内，仍点了数只灯烛。
烛火晃动。萧静姝走到韩兆身前，慢慢，蹲下身来。
韩兆额前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狼狈一片。萧静姝慢慢看他半晌，出声道：“孤有话，要问你。”
韩兆抬起头来。
他一双眼漆黑温和，仿佛平静，又仿佛，有什么深重的，看不见底的波涛，在如困兽般，绝望挣扎。
他看着眼前人。
眼前这个，短短数日，却在梦里，几度出现的人。
片刻后，他低头自嘲一笑：“圣人不是都看见了吗？”
萧静姝不语。
韩兆道：“圣人都已知晓，臣……小人和西夷人在一处。圣人，又还想知道什么呢？”
他心脏如浸在苦水之中。
而声音，却低而寂寥。
韩兆闭了闭眼。萧静姝凝视他半晌，道：“孤不相信。”
她说着话，紧紧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孤不相信，孤身边的人，纵然离去，却会走到，西夷人那边。”
这话声音不重。
但她却说得缓慢而笃定。
苦海无边啊。
眼前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波涛。
但有人，却仿佛还在伸着手，试图抓紧他，不愿放开。
韩兆低低笑了一声。
他深吸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他听到自己，慢慢地说：“可是圣人，应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