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故人相见
许寿顺着梯子，往地窖下爬去。
方才外面放了大火，地面上温度不低，但这地窖挖得不浅，越往下，便越觉出几分阴凉之气。
这阴凉刺入皮肤。
许寿隐隐有些不安。
他倒是不担心那对父女会骗人。毕竟，那么多山匪在外面，倘若他在里面有所不测，那那对父女，也都要死。
只是……
底下的人，真是萧遥之吗？
一想到这里，许寿心跳更快。
昔日在陈地时，萧遥之对萧静鸾有多宠溺放纵，他是知道的。但而今，萧静鸾成了山匪的首领夫人，而萧遥之若真的还活着，又怎么可能，不去寻她？
许寿慢慢往下。
他的脚落到了实处。
他深吸口气，地窖内存放着的红薯等物，散发着微腥的泥土味。他越过那几袋粮食，弓着身，往边上那处洞里看去。
洞中黑黝黝一片。
许寿掏出火折子点燃。
在那突然亮起的微末火光之中。他赫然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如同黑暗中潜藏的鬼魅，正冷静淡漠，在他面前。
“许寿。”
萧遥之冷淡一笑。
他道：“故人相见，许大人，可开心吗？”
许寿手一抖。
那火折子险些掉在地上。
他呼吸急促，看着眼前萧遥之的脸。那张脸和曾经在陈地，乃至在长安时，早已大不相同。眉眼轮廓仍是曾经，但眼中的阴鸷森冷，还有那凹陷下去的双颊，却也让他看上去，几乎如同另一个人。
“世子！”
许寿腿一软，几乎马上要跪下来。
他心虚不已，不敢再看萧遥之的容貌。各种念头在他心里闪过，他埋着头，不敢动作。
一只手，慢慢伸过来，拿走了许寿手上的火折。
许寿惶然不安，小心抬起眼，便见原来，萧遥之身边是有油灯的。萧遥之用一条左臂，将油灯点亮，而后慢慢吹灭火折，执起油灯，将那灯，对着许寿，由下至上，慢慢扫了一圈。
“许大人。”
萧遥之缓缓出声。
那油灯忽明忽暗，好几次，火舌几乎舔舐到许寿的皮肤。许寿不敢动弹，冷汗自身上涔涔而下。半晌，萧遥之忽然笑了一声。
那一声极淡。
意味不明。
他将油灯放回到身边，低头将灯芯拨开：“许久未见，我早已和往日不同，但许大人……却是风采依旧啊。”
“世子……”
许寿冷汗流得更凶。
萧遥之慢慢转过头来。
他道：“只是不知，许大人的旧主，是否，也仍如当年呢？”
这话一出，许寿才将将抬起的头，又立时垂下来。
他手脚并用，爬到萧遥之身边，颤声道：“世子，世子救救小人啊世子！小人的旧主只有世子，小人对世子是忠心无二的，世子相信小人……”
许寿声音发抖。
他小心拽着萧遥之的裤脚，哀声恳求，涕泗横流。萧遥之慢慢俯身，将那截裤脚，从他手中抽出。他看着眼前许寿的模样，缓慢道：“我不是你的旧主。羲和郡主，才是你的旧主。你现在，也是在她手下做事，不是吗？”
“世子恕罪……”
许寿颤颤抬起头来。
眼前男人的脸大半都笼在地窖的黑暗中，再不似当初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青年。眉骨阴影垂下来，挡住萧遥之的眼睛。他的一抹无血色的唇，似是无悲无喜，平静对着眼前人。
萧遥之微微闭了闭眼。
往事前尘。种种，倏忽从脑内过。
方才，从他在地窖里，听到外面的对话时，他就猜到一些了。
许寿是要找人。要找一个，和自己长得相似的人。
会要找他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萧静姝。怕他未死，会兴风作浪，是以，让人寻他，斩草除根。
但若是萧静姝，来的人不会是许寿。萧静姝麾下那么多能臣猛将，她不可能用一个曾为陈王府效力的叛臣，来做这种事情。
而另一个，便是萧静鸾。
萧静鸾和许寿有旧。
许寿更是曾在他身边随侍许久。
萧静鸾派他来找自己，事半功倍。而如果找他的目的，是因为怀疑他未死，要来杀他，那得知他在地窖里时，许寿就该往里倒油放火，而根本没有必要，再让吕氏父女下来，请他出去。
是以，许寿的目的，不是杀人，而真的，只是找人。
是萧静鸾派他来找他。
而她，之所以又想寻他。是因为那日没找到自己的尸身，思来想去，竟后悔了吗？
这念头一起，萧遥之便觉可笑。
可笑到心中闷痛，可笑到，几乎想要咳出声来。
她的心思，无外乎就那么几种。
可笑，原来啊，他的这位好妹妹——
当他抛却对她的溺爱之心。
当他终于能跳出对她的沉溺的爱欲，来看她的作为。
才发现，原来，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如此，昭然若揭。
从前不懂，不过是被蒙蔽双眼。
而现在……
萧遥之深吸口气。
地窖里阴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涌进鼻腔，带着胸口，也压抑出一股沉郁的锐痛来。
萧遥之咳嗽两声。
许寿赶忙膝行上前，想要为他顺气，却又不敢。
他先前被伤了心肺。
这样的重伤，是要昂贵的药材，日日吊着，时日久了，才能养好的。
而吕楠娘家中并无余财。
纵然她医术尚可，但苦于无物，他的身子，却还是一日差过一日。
萧遥之抬手，抹去唇边一点咳出来的血迹。他心知肚明，许寿先前，应当是对他和萧静鸾的龃龉一无所知，只是从他今日的态度，猜出些许端倪，却又不敢确认。但，只要许寿对他是有所求，那便容易了。
他是陈地世子。
向来做的，便是玩弄运作人心的事。
只除了在她身上，从未用过这等下作手段——
但那等手段，他不用，却到底被她，用在他的身上。
他教鸾儿，到底是教得极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遥之低笑一声。
他吞下自己喉中的血腥气味，低声道：“郡主叫你做什么？要我救你，那你就需，从实道来。”
他声音不高。
但却格外摄人。
许寿咽了咽口水，犹豫一下，终究不敢隐瞒，把萧静鸾的要求，全盘托出。
萧遥之沉默了许久。
沉默的时间，长到油灯都渐渐变暗，在一片昏暗的地窖里，许寿被凉气冻得，忍不住想要瑟缩，却又恐惧着不敢动作。
许寿心中惴惴。
这不安的情绪，随着时间越久，越发分明。
过了不知多久。
许寿终于听到自己斜上方，萧遥之慢慢开口：“她要你找，和我样貌相似的人，让你易容成我的模样，以作慰藉？”
“……是……”
许寿小心回答，不敢抬头去看萧遥之的脸色。他竭力捡着好听的说：“郡主应当是误以为，误以为世子您遭遇不测，对您实在想念，才会如此。郡主她……”
“她现在，是做了山匪的首领吗？”
萧遥之淡淡打断他，问道。
许寿愣了一下。
萧遥之的目光淡漠看来。
许寿心里暗骂了一声，但又不敢不回答。如果要把这座大佛请到山上去，换自己一命，那若此刻骗他，到了山上，那些事实的真相，也都会被萧遥之发现。
许寿不敢去擦额上的冷汗。
他咽着口水，小心翼翼道：“……郡主她，她现在是山匪那边的……首领，首领夫人……但是郡主和首领是分了两个屋子的，郡主她，她……”
许寿越说越心虚。
他从前跟着萧遥之的时日不算短。而他本身也最爱风流之事，又何尝看不出，萧遥之对萧静鸾的宠溺放肆程度，全然不似兄长对妹妹，而更像男人对女人。陈樋进萧静鸾屋子行事的事，许寿也见过两次，但他此刻不敢说出，唯恐再惹怒了萧遥之。他说完这话，萧遥之又是许久未出声。
过了良久。
直到油灯几乎全部黯淡。
在一片近乎浓雾的黑暗里，萧遥之轻轻笑了一声。
“呵……是么。”
许寿赶忙抬起头来。
他慌不择路之下，对着萧遥之仓皇磕起了头：“世子，郡主她真的是挂念您的！您信小人，您只要跟着小人上山就知道了，郡主她，她一定会欣喜若狂……世子，您……”
“许寿。”
“……”
“你想活，我知道。你想要我上山，好保住你这条命。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你带上山去的，不能是萧遥之，而只能是，厉垚。”
“世子……”
许寿茫然抬起头。
萧遥之笼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开口：“我不会以萧遥之的身份上山。我要你，给我易容，将我易容成和我原来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样。而后，再把我带到她面前。那时，你便会告诉她，这是你新找来的，你易容过了的人。这人的名字，便叫，厉垚。”
萧遥之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他慢慢低头，看向跪在他脚边的许寿。
油灯恰在此时彻底灭了。
最后的那一丝光亮，在许寿抬头的那一刻，正映照跳跃在萧遥之眼中。
那双从前漆黑温和的眼，在那一刻，被烛光染得血红，妖异而可怖。
许寿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萧遥之的意思。
他心中一跳，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直直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