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相隔
大良大营之中。
从前些时日，新来的陈地兵士叛逃之后，傅行便下令加强了对大营的巡逻，眼下，纵是夜深，依旧灯火通明。
许多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回回，大营之中，火光彻夜不熄。但，却无人交谈，无人说话，安静至极。
在一片寂静之中。
只有兵士们行走的沙沙声。
忽然，远处似是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守门的兵士耳目灵敏，立刻转身去看。只见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正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不多时，便到了大营门口。
这是一匹劣马。
与其说是大良或西夷兵士常用的战马，不如说，是民间百姓，常用来拉车或运货的普通马匹。这样的马，载人尚且能行，但若作战，决计不能。
一个穿着粗布葛衣，系着高辫，带着帷帽的人，骑在马上。
那人从身形看不出男女。但她下马的动作，却流畅熟练至极。门口的兵士迅速反应过来，抽出长剑，对着那人，大声道：“你是何人！不许再往前！若不听劝，格杀勿论！”
萧静姝面色冷静。
她透过帷帽看了一眼那人。那人脸上全是警惕，他身边的兵士，也都快速围拢过来。
“叫傅行出来。”
萧静姝平静地说。
“傅将军？”
一些兵士不明所以。但却有另一个兵士，听出萧静姝的声音，面色骤然一变。
那兵士名唤林五。当初萧静姝御驾亲征，才到肃州，和桑隼隔着大河对峙喊话的时候，他恰巧，也在兵营门口。
是以，他记得那时，圣人的声音。
而那日圣人的音色，和眼前这人，竟是一模一样！
周围的兵士还在警惕着。
林五却已是不敢置信。他脱口而出，就要唤出“圣人”二字，恰在此时，萧静姝微微偏头，隔着帷帽，看了他一眼。
林五未尽的话语赶忙咽下。
是了，圣人深夜出去又回来，穿成这副模样，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此时的身份，从而推测出她的目的。
林五顾不得其他。
赶忙转身，朝着傅行营帐跑去。
有熟识的兵士见他飞奔，赶忙叫他。林五对他们匆忙摆手，脚下一刻不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傅行竟是连走过来都等不及，骑着马，疾驰而来。
马溅起阵阵尘土。他停在距萧静姝两丈之外。萧静姝微微转过头。风吹起她头上帷帽一角，那一副清冷依旧的眉眼，映入傅行眼中。
“圣……”
他压住自己声音。
也压住胸口处，滚烫沸腾的情绪。
傅行翻身下马，话语之中，竟如有哽咽。他道：“故人，请帐中一叙。”
萧静姝骑着马，和傅行去了他的帐中。
甫一进去，傅行便立刻跪在地上。
“圣人！”
他已让林五将周围的兵士都清走，眼下，纵然出声，也不怕被人听见。他眼中微微泛红，这样多时日未见，再见萧静姝平安归来，他几乎压抑不住眼中酸涩：“臣派人在幽州寻找圣人日久，却都未能发现圣人踪迹。臣不敢大动干戈，怕圣人失踪的消息会被有心人知晓……”
萧静姝站在上首，案几旁边，慢慢取下帷帽。
她目光凝在傅行帐中的刀剑之上。西夷惯用长刀，而大良兵士，则是用长剑、长枪巨多。
眼下，傅行帐中兵器架上，便摆着几把上好的宝剑。她伸手，去触摸其中一把。剑刃冷厉的锋芒，立时映在她手背之上。
听到傅行的话，她微微转过身来。
“在幽州城中，自然找不到孤的踪迹。”
“圣人……”
“孤失踪当日，便被西夷中人掳至并州，被囚在并州王府，西夷大营之中，直到前日，方才脱困而出。”
“并州？！”
傅行心跳一窒。
他下意识看向萧静姝。顷刻之间，有许多话语，都想要问出。她被何人掳到并州？并州的西夷人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又有没有发现她的女子之身？若是发现，西夷人向来残暴，那些幽州幸存的大良女子，有许多都是被西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甚至还有因为不堪身子被许多人玩弄过，在获救之后，也绝望寻死的……若是圣人也被发现是女子，那为了降低那些西夷人的警惕，好逃回幽州，她，到底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些念头，一瞬间涌入傅行心中。
他胸口如有刀割，竟连再看一眼萧静姝的脸，都觉如被火烧。他咬牙，忍住眼中泪意，重重再一叩首：“臣护驾不利，臣有罪，万死难赦，臣，恳请圣人责罚！”
他的声音如若泣血。
萧静姝看他一眼，只微一思量，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但她并未回答。
只问道：“是谁要谋害孤，傅将军，可有查清？”
“有！”
傅行忙道：“宁海潮、段舜渊两人都已伏诛。对外只称病死，以免惹人生疑。圣人不在的这段时间，大营内并无人发现圣人的失踪。只有一事……或许，有损圣人威名。”
他咬着牙，从腰侧将长剑连鞘拿出。
他双手捧着长剑，奉于头顶，头垂得更低。
萧静姝看了那长剑一眼，转身，在案几后坐下。
她未开口，但却是无声的催促。
傅行深吸口气。
他闭了闭眼，艰难道：“臣，决策有误，为解圣人失踪之围，竟成就他人，行了……引狼入室之举。”
营帐内灯火通明。
傅行将萧静姝失踪后，他将萧静鸾接到大营里，又接陈王妃过来。陈王妃被萧静鸾亲手杀死，萧静鸾鼓动陈地兵士叛逃之事，尽数说出。
萧静姝间或询问。每一个细节，都问得清楚明白。
及至傅行全部说完，夜已更深。萧静姝手指轻敲着案几，她微蹙着眉，回想着先前的一切。
“你可有寻过萧静鸾的踪迹？”
她问傅行。
傅行抿唇，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臣……派人私下寻找，但却不敢派太多人，更不敢大肆声张，以免圣人失踪的消息走漏，又或者，被人发现先前的圣人是假冒，是以，到现在……仍不知她到底在何处。”
他低下头，哑声道：“臣，惭愧。”
“这些都不必再说。”
萧静姝看傅行片刻，出声：“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擅作主张的事，便等回了长安，再领刑罚。萧静鸾顶着孤的身份，又曾在兵士们眼前露过面。需尽快将她捉住除去，以免万一她心生毒计，又或被人利用，坏了两军交战的大事。”
“是！”
“而萧静鸾的去向……若孤未料错，应当，就在幽州外围之中。”
萧静姝从容出声。
傅行愕然抬头。
萧静姝道：“孤从并州逃回之时，曾路过一个小镇。孤……同行之人，去打探情形，镇上的百姓说，有穿着大良兵士衣衫之人，在镇上抢掠。大营里的兵士，自然不会干这些事，而逃出去的那些陈地兵士，却说不准了。”
萧静姝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
她往后靠了靠，略有疲倦地闭了闭眼：“那些陈地逃兵倒也聪明，知道穿着兵士的衣服去抢东西，百姓们就会以为，这是大营里面默许的。是以，那些百姓也就不会报官，甚至不会声张。他们会觉得，官府和大营沆瀣一气，若是报官，反而可能引来更大的灾祸。如此，那些陈地逃兵的行为，便惊动不了官府，惊动不了大良大营，由是，极为安全。”
“而萧静鸾本就是陈地之人。眼下，鼓动着陈地逃兵逃出，她若未死，便极有可能混在其中，甚至为那些逃兵出谋划策。她是否在逃兵里，说到底，只要从幽州外围小镇里，抓几个逃兵问问，也就都能清楚了。”
“是。”
傅行应声。
萧静姝又道：“陈王妃身死一事，如实和季汝说清。他不会因此生出异心。陈王妃既已身死，也没人再拦着季汝继承王位，那便派人过去，让他早日办成此事，否则，总顶着世子的名头，陈地没有藩王，到底也不像个样子。世子妃，你派人一起送回去，送到季汝手中，陈地之事，便可了了。”
“是。”
傅行再度应声。
萧静姝重重呼吸一声，站起身来。
她的大帐在别处。那里，方才傅行就吩咐好了林五，重新准备一应物品和侍从，用来伺候圣人。
眼下，萧静姝既然回来，那傅行便不必再畏手畏脚，更不必担心圣人失踪之事再被人利用，导致军心不稳。他可以派更多人去找萧静鸾，而无后顾之忧，更不必再担心，西夷进攻，而圣人无法亲征。
一切的一切，皆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萧静姝迈步，往傅行营帐门口走去。眼下是初春，夜风猎猎，傅行为她掀开帐门，便立时有风，呼啸着卷了过来。
萧静姝往外走去。
而正在此时，傅行似是想到什么。
他犹豫片刻，出声道：“圣人，臣……还有一事。”
萧静姝偏过头。
傅行道：“方才圣人说，在幽州外围小镇上，有同行之人，询问当地百姓镇上情形……圣人……可是和旁人同行回来？那人可是西夷之人，眼下，又正在何处，圣人要如何处置？”
若真是借了西夷人回来。
那那人身份敏感，更有可能知道她的身份，如何处理，便成问题。
萧静姝脚步停住。
她仍带着帷帽。
风卷起帷帽一角，那一顶，白日里韩兆替她买下的帷帽纱布，便轻柔缱绻地，拂在她的脸上。
月明星稀。
风吹着远处兵士的火把蜿蜒成一条条粗短的火龙。
她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大河汹涌的涛声。只是片刻，她清冷开口：
“不必了。”
她说：“只是同过一段路而已。而今，他已走了。”
“……是。”
傅行不敢反驳。
萧静姝继续往前走去。
在一派昏暗夜色之中。
她独自一人，如从前般，如过去许许多多次一般。
周身清冷一片。她袍袖飞舞，走到那一片，刺目的火把之中。
而在幽州的另一处。
在绵延的群山之上。
刚刚才被萧静姝和傅行谈论过的萧静鸾，正坐在一座木屋之中，盯着眼前，恭顺跪着的男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