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鸾儿会知道的
这念头在她心里。
一旦生出，便不可遏止。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纵然是帝王，也可能会有闪失。
而看傅行如此举动，失踪的，或许，正是萧静姝。
傅行是知晓萧静姝身份的。
从先前，萧静姝从陈地回长安，傅行相助时，萧静鸾便猜到了。
而倘若真是萧静姝遭遇不测，昔日在长安之中，要应付的，还只是一群朝臣，但如今，在边关，要面对的，便是数万将士。
大军方至肃州不久，才夺下幽州，正是士气高昂之时。倘若这时被发觉圣人不测，军心不稳，到时，莫说收复失地，被西夷把边关十四城，全部夺下，都是极可能之事。
这代价太大。
傅行无法承担。
是以，夺下幽州之后，他最紧迫之事，竟不是乘胜追击，更不是整肃军队，而是宁可幽州百姓人心惶惶，也要将人一定寻出来。
旁人不知龙椅上的圣人是女子，是以，对傅行之举，不会有所怀疑。
但她萧静鸾知晓。
和萧遥之继续待在山上，便只是苟活，每日要用恶心的人肉下咽。而若是她猜对了，赌对了，那等着她的，便是再一次，翻身之机。
萧静鸾看向萧遥之。
他的手才触碰到孩童，丝毫不知她脑中所想。
萧静鸾心中激荡万分。
而此时，萧遥之手中匕首，正抵上孩童脖颈。
孩童惊叫一声。
正和萧静鸾交谈的妻子，蓦然回头。
那丈夫也仓皇起身，满面惊慌。
萧遥之做惯了这事。
他面上狰狞一片，冷笑着说：“都不许动！要是敢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他的匕首在孩童脖颈上压了压。
立时便显出一条猩红血线。
妻子惶然转身，想去寻萧静鸾的帮助。萧静鸾却已不动声色，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
萧静鸾没等多久。
很快，萧遥之便将三人全部杀死。
鲜血在雪地中蜿蜒，将一大片白雪融化，露出底下峥嵘枯草。
萧遥之喘息着。
他浑身上下都溅了血迹，靠在一块大石旁休息。
萧静鸾温柔地走上前去。
她在萧遥之身前蹲下身，轻声道：“哥哥，你累了吗？”
“鸾儿……”
“哥哥把刀给我，我来割肉吧。”
萧静鸾的声音柔软而细嫩。
便如许久以前，在陈王府中，她对他温言款语，天真无邪。
自从被他带离长安，一路奔逃至此，他已许久未见过她这般了。
萧遥之眼中，忽然有股涩意。
他道：“鸾儿……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我将你带离长安。
原谅我毁去你富贵的一生。
原谅我的失败。原谅如今，你只能在这里，和我苟延残喘。
他仅剩的那只手臂，轻轻抬起来，小心触碰她的脸。
那只手方才用了力。
抚在她脸上，就和曾经多少次，他触摸着她。
那般温热宽厚，令人心安。
萧静鸾微微低下头。
周遭的凉意一点点蔓延着，侵入她皮肤。
她低声说：“哥哥，这些，都过去了。”
她拾起他放在地上的匕首。
这匕首，是方才为了触摸她，他随手放在身边的。
她眯着眼，看着匕首上淋漓的血迹。
下一刻，她猛然用力，将匕首，插入萧遥之心中。
剧痛倏忽袭来。
萧遥之大睁着眼，浑身抽搐不止。
萧静鸾抬起头来。
她脸上是一片泪痕。
“哥哥，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要的，是将来。”
“将……来……”
萧遥之艰难说着话。
他遏制不住地在咳嗽。但每咳一下，便有更多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
萧静鸾深吸口气：“是，是将来。”
“鸾儿要的，一直，都是将来。”
“无论是当初，鸾儿为你，去害萧迎之，被看作蛇蝎心肠，还是后来，你迟迟不肯娶妻，却对我多有逾矩之举，而我对你迎合……乃至去到长安，我去行刺，我去做假圣人，我听你的话，你走，我留……我所为的，都是将来。”
“哥哥。”
她唤着他。
“你还记得吗？十三岁时，你问我，为什么敢推萧迎之落水，为什么敢面不改色，哄骗父亲。那时我对你说，是因为，这样能帮到你。只要能帮到哥哥，我做什么都不怕。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因为高门大院，我只是个女子，我无能为力，只有作为兄长的你好了，我才能被你庇佑，才能也好。你问我话的次日，便送了我香囊，让我晚上佩戴。那香囊里有令人昏睡之物，我曾见过，是以知晓。当晚，我便没敢用香囊，只是假意睡着。而那一夜，我闭着眼，知晓你入了我房中，在无人之地，亲吻了我。”
“我害怕。惶恐。但我只能假作不知。你是我哥哥，是我在陈王府唯一的依靠。不过是些亲昵举动，你对我有那般心思，就只会更维护我，但若戳破，你仍是你的陈王世子，而我，却将成一勾引兄长的荡妇。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能装作天真的样子，假装看不懂你的那些亲近。时间久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天真神态，是装，还是真。后来，你开始贩卖私盐。你要谋反，你得了许寿，想出一个可怕的计划。你要用到我。而我，怎敢反抗。你是我哥哥，我和你从出生起，就在同一条船上，我下去不得。我只能依从你，去宫中，刺杀萧静姝，假装成圣人。那些日夜，我害怕极了。我担心自己被戳破，担心自己会死……你每天都在外面运作，我那时竟想……万一，这件事真的成了。我真的禅位给你，你做圣人，然后，或许你会给我个新身份，让我做皇后，不然，我做一个长公主，应当也能安稳一生了。但是，天不遂人愿，那是我最依靠你，最需要你的时候。”
“但你……却在知晓你身份将被戳破的时候，让我留在宫中，继续安稳局势，然后，你去齐地，求那一线生机。”
“当时的皇宫，是何情形，你竟会不知？！一旦被发现，我就是粉骨碎身，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敢让你走，但我有何资格不让你走！我也想逃，但你不让我逃！从始至终，我为的是什么！郡主已是万人之上，我纵然做了长公主，又能到何地步？！我委曲求全，不得不应承着你，我毁了名节，毁了前途，毁了容貌，只为你之权欲，你之私心……圣人？呵！我纵然是圣人了！也要按着你的想法禅位给你！出事之时，我才能做圣人，一切平稳之后，做圣人的，却会是你……”
“凭什么？哥哥，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要从陈王，变成圣人，成为九五之尊，我，却要去做你的踏脚石？哪怕是你兵败了，你不行了，你却还要也带上我逃跑。那时，母妃在萧静姝那面，是能说上话的。我只要不和你一路，我去求母妃，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和狗一样，在这深山里残存！只要那时，你把我留下来，我仍可能，可以继续做我的羲和郡主，我不会只能吃人肉，我不会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哥哥，是你毁了我。毁了我的过去。你让我明白了，我再委屈自己，求你庇佑，求母妃庇佑，又能得来什么呢？得来现在的情形？像恶鬼一样，苟延残喘在这世间？丧家之犬，无处可依……我做错了什么？哥哥，你没错，你想得从来都最明白。你要权力，你要做人上之人，为此，你搭上我一生，也在所不惜。那鸾儿，受了你那样多言传身教，我也明白了。我也要做人上之人。我也要那权柄，要那地位。我也不要再依附任何人。而有了你的人头，傅行才会敢放心让我上位。只有如此……”
她恐怖地，嗬嗬地笑了起来。
她低头，抚摸着萧遥之流血的脸庞。
温柔缱绻地说：“……萧静姝是女子。但她却敢瞒天过海，杀了她哥哥，去做圣人。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她能得的位置，我也要得。只有如此，我才能真正掌管自己的人生，才能自己，就庇佑得了自己啊。”
“哥哥……”
萧静鸾凑在他耳边。
如同多少次，她曾在他耳边娇嗔呢喃。
“哥哥，你这般利欲熏心。你该懂我的，是吗？”
“鸾……”
萧遥之脸上是可怕的紫红。
他额上青筋迸起。
似是拼尽全力，想要说最后的话。
他眼中蓄满了泪。他望着她，抽搐着，痛楚着。
“鸾……”
他声音如破败风箱。
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往外。
“你说……皇……后……”
他最后的话，都没说全。
萧静鸾的手，已经覆住他的眼睛。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黑暗。
他仿佛，还能闻到如他当年，送给她的香囊中，那股令人心安的，踏实的香。
意识渐渐远去。
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躺在她的怀中。倏忽之间，他好像看见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站在陈王府桃树之下。桃树落花，簇簇在她脚下，她脸上全是纯洁娇憨的笑：“哥哥，你说长安皇宫，会是什么样子？住在那里的皇后，又会过着怎样快活的生活？”
那少女容色娇艳。
令人望之心折。
他那些只敢在黑夜里，悄悄滋生的念头，那些只能在她床边，无人之时，勉强得到纾解的欲望。都被他压在心底，不敢冒头。
他如一个最温柔，最端正清明的兄长。
他走到她跟前，微微低头，为她拾去她头上落花。
“鸾儿会知道的。”
他无尽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