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恶向胆边生
营帐内，是弥散不去的血腥气味。
宁海潮怔怔看着段舜渊的尸身。
“为什么……”
他喃喃地说。
他宛如失去了魂魄。
昔日精干强悍的金吾卫长史，如今瘫软在地，便如一摊烂肉。
傅行深吸口气。
他蹲下身来，一把攥住宁海潮衣领。
“你都看到了。”
他声音冷肃：“此事，是段舜渊的阴谋。昨夜，你对圣人，到底做了什么？她为何会消失？若是再找不到圣人，造成军心不稳，那你，就是整个大良的罪人！”
他声音狠厉。
宁海潮恍惚着，转过头来。
“圣人……”
他慢慢地说着。
通红双眼中，倏忽流下泪来。
泪水在他粗粝脸上滑过，漫出沟壑嶙峋。宁海潮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死了……”
他低声说。
傅行攥着他的手指骤然收紧。
宁海潮道：“圣人死了……我一刀插进圣人后心……她掉入大河之中……大河那么冷，她死了……我也宁可我死了！我活着，竟有何意义！我之一生！想要精忠报国，想要一展抱负，想要兄弟情深，想要匡扶正义。原来，我却只是一个棋子！我只是一个棋子！”
他哈哈笑着，突然伸手，握住傅行长剑。
傅行猝不及防，警惕后退一步。但宁海潮并未上前，他紧握着剑刃，而后脖颈往前一送。
那柄曾杀敌如数，锋利如斯的利刃。
便直直，插入他脖颈之中。
“我是……罪人……”
他喉间滚出大股鲜血。
他大睁着眼，口中不断涌出猩红血迹。
“我下……地狱……”
他艰难说着。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数年之前，那个在金吾卫所，拿俸禄买了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好酒，和五位兄弟，结义的自己。
那时的天极蓝。
风也好。
那时人人面上都是舒朗笑意。那时他以为，他会有完满、踏实的一生。
宁海潮的尸体重重倒在地上。
有血液，蜿蜒着从他身下淌出，流至傅行脚边。
傅行剑尖滴血。
他面色沉郁一片。
而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带着小心，响了起来：“傅将军，将军是在这里吗？军营之外，有一女子，说想要见您。”
“女子？”
傅行蹙眉。
他掀开帘帐往外走去。
他身上还有被溅上的鲜血，整个人杀气腾腾。外面传信的兵士心头一跳，不敢看他，只把手中麻纸捧给傅行：“……是，那女子带着面纱，看不清长相。但她指名道姓，说是您的故交，还让我把此物，拿给您看。”
那麻纸被人对半折起，极为粗糙。
傅行拧眉接过，打开。
下一刻，纸上内容映入他眼中。
那上面所写，赫然便是一首诗经。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静女其姝。
那女子的意思……
是萧静姝！
傅行心头重重一跳。
他匆忙抬头，急促道：“人在何处？快带我去见她！”
“是！”
傅行如此，传信兵士更不敢怠慢，他在前面引着路：“傅将军，兵营人来人往，一个女子在外面实在惹眼，属下便自作主张，将她安置在一无人营帐之中，就在这处……”
说话之间，他已带着傅行到了一营帐之前。
帐外有两个兵士守着。
傅行深吸口气。
他强按住极快的心跳，低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几名兵士应声离开。
傅行喉咙滚动两下，调整好面上表情，掀开帘帐，往里探身而去。
营帐之中。
正有一女子，脊背单薄染血，站在那里。
看那身形，应当正是萧静姝无疑。
傅行心中骤然一松。
他急迫上前：“圣人，昨夜宁……”
他话未说完。
那女子已闻声转过头来。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而后解开脸上面纱。
“好久不见，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确实知道萧静姝的真实身份。”
萧静鸾笑容诡异，连带着她脸上疤痕也显出几分狰狞。
她声音柔婉，用这幅可怖模样，温和唤出他的名字：
“傅行，傅将军。”
傅行面色骤冷。
几乎不假思索，长剑已然出鞘。沾血的剑刃直指向萧静鸾额前：“羲和郡主？”
他声音冷冽，尽是杀意。
萧静鸾却只又一笑。
她轻声道：“傅将军可要小心，不要不留神，真的杀了我。我若死了，那大良军中，就真的，再无人可坐镇了。”
她说着话，抬起手来，欲图拂开傅行正对着她的剑尖。
但傅行一动未动。
他眼神阴冷，直盯着她。
萧静鸾低笑了一声。
她索性张开双手，一副全然坦然模样，任他打量。她绕过剑尖，慢慢走进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傅将军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身无长物，自保都难，当然不可能是我害的她。我无依无靠，只是个能任由将军揉捏的女子。我也是大良人。昔日种种恩怨，都是我和萧静姝之间之事。但如今，大敌当前，将军若有需要，我自然，也可以效劳。”
她微微抬眼。
正对上傅行坚韧凌厉的下颚。
她笑着，往后又退了一步。
外面的阳光透进帐中，照出眼前人高大巍峨的身躯。
从数日前起，她和萧遥之在幽州城外的山中，就已经无粮可食了。
她以女童为质，杀了那猎户，而后又杀了女童，以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人肉，熬了羹汤，作为吃食。
而后，为了让肉不腐，她和萧遥之将人肉分成一块一块，拴在屋外房梁之上。但她二人皆是自幼金尊玉贵，从未在外如此过，当夜，那人肉散出的血腥味，便引来了一群饥饿的狼。
他们一个是女子，一个只有一条臂膀。
自然打不过狼群。
狼群将两具尸体全都啃噬殆尽，而后，在萧遥之拼死搏斗之下，那群狼大约也是吃饱了饭食，竟真的放过了他们，转身离去。
狼群走了。
但人肉也没了。
萧遥之也身负重伤，高烧不止。
他们不敢再回到那小屋之内，怕狼群饥饿时，会再回来寻找，是以，只能冒着身亡的危险，从山上，欲图下来。
不下来，就是活活饿死，或者被狼群杀死。
但下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而在半山腰处，萧静鸾二人，遇到了一个带着妻儿，匆忙想要上山的男人。
见到活人，萧静鸾登时动了心思。
她和萧遥之对视一眼，已然明白彼此想法。
他们已至穷途末路。
或许，便可假意和这三人套话，而后用和之前一样的手法，挟持这家的小儿，杀了夫妻吃肉，如此，便可继续在山上，不必下去冒险。
吃一次人肉，是恶心，是反胃，是生不如死。但当真的要死时，人肉，便成了无上的珍馐。
萧静鸾是女子，且身形柔弱。
她带着面纱上前，那几人并无怀疑。
她和妻子闲聊，转移两个大人的注意力。原本是为了给萧遥之机会抓住小儿。但才聊了数句，她便从那家人口中，得知了一个信息。
那便是，幽州如今，已被大良夺回。而私下里，竟有兵士，在幽州城内，急迫寻找一个年轻女子。
“……说是那女人应该受伤了，就在幽州或者肃州。大晚上的，一户户人家敲开门看，说是走失了大良那个傅将军的家人……”
那丈夫摆着手，脸上却是一脸后怕：“说得漂亮，但是谁敢信！当时西夷也是说，投降就不会被杀，还依旧可以耕种……但结果呢？说是服徭役，那么多人，就昨夜，去了大河边，再也没回来！我不知道那大将军是不是想搜刮女人，心里实在害怕，就赶紧带着妻儿先上山，躲一阵再说……对了，小娘子，我提醒一句，你也不要贸贸然下山啊！万一被那些人看中了，将你掳走……”
那丈夫絮叨说着。
萧静鸾心中却是一动。
她道：“大良傅将军的家人？”
“是……我也是听那些兵士私下里说的……”
傅将军，那便应当，就是傅行。
萧静鸾脑中迅速过着。
当初在长安，她曾假借心悦傅行之名，留在宫中。
是以，对傅行之事，也有不少了解。
据她所知，傅行家中只有一个幼弟，傅容，并无其他家人。
一个女子。
连夜失踪。
要这样大费周章动用大良军。
那便绝不可能是那位忠心耿耿傅将军新娶的妻子，或新纳的妾室。
而这不惜翻遍整个肃州幽州，也一定要把人找出来的架势……
萧静鸾心中骤然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下一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就从她脑海中，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