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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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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兼并……?”

    萧静姝重复一遍。

    她似是听到什么可笑的答案。

    韩兆闭上眼。

    鼻尖是清冷的血气,混杂着的,是她身上,或许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泠泠幽香。

    这两种气味交缠在一起。

    痛苦地,令人窒息。

    他哑声:“是。圣人心怀高远,所行之事,是为万民。罪臣不敢因私欲,毁万民之福。”

    殿内一片安静。

    许久,都未曾有人开口。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极慢的脚步。韩兆迟钝睁开眼。如若初见之时,他看到一双玄黑暗金纹的靴子,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土地兼并。”

    她低声说。

    “孤,是否该感念孤心中,尚有治国之策,以此,竟可谋得一线生机?……通敌叛国……明明是通敌叛国之人,到如今,竟同孤说,你之志向,是为万民?”

    她仿若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

    她蹲下身,抬起韩兆下巴。

    韩兆被迫仰起头。如同从前千万次。他在她跟前,被她迫使着,仰头看她。

    手下仍是那人的肌肤。

    殿内阴冷。仿佛只有手指间桎梏的那一点皮肤,才能带来唯一的温度。

    但那温度浸入指尖。却令四肢百骸,越发寒凉。

    萧静姝道:“你委曲求全。”

    “你委身于孤。”

    “你同孤说,你知,你愿。”

    她手下控制不住,渐渐用力。

    她能感觉到,他面上的伤痕似在崩裂,他高挺鼻梁之上,有一块痂被蹭掉,有血,极慢极缓地,顺着他鼻侧,淌下来。

    那血落在她指尖。

    她手指之上,一片黏腻。

    这是他的血。

    她知晓,他疼。她甚至能感到,他的肌肉,在控制不住,微微绷紧。

    可她按捺不住。

    她禁锢着他。

    掌控着他。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手下这人的存在。她心中暴戾一片,撕扯一片。她道:“……韩兆,你做这些,也是为了万民?”

    “……”

    韩兆望着她。

    他无法出声。

    不是的。

    不是为了万民。不是为了天下。他是个人。有私欲,有妄念。他的妄念,将他一步一步,推到此处。

    可他说不得。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曾经。

    现下以推山倒海之势,朝他涌来,浩浩汤汤,全无际涯。他恍惚想起,原来自己从前,也从未确定过,韩府灭门,非她所为。

    只是那时,他知晓了,穹安寺失火是在四月初十。

    而韩府灭门是在四月初七。

    这三日光景。这微末的可能。

    让他生出欲念。让他的欲望丝丝缕缕,如若藤蔓。将他束缚囚牢。

    是他之错。

    他何等可耻,何等可笑。他竟敢忘。

    他本不该的。

    本不该对眼前人,有任何奢求企图。他沉醉放纵之时,他所谓“从心”之时。

    母亲,在地下,可能安心?

    一场荒唐。

    一场笑话。

    韩兆哑声开口:“是。”

    下巴处的力道骤然收紧。

    韩兆道:“罪臣知晓,圣人不当困囿于私事。否则,于天下有碍,于百姓有碍。罪臣微薄之身,若能解圣人烦忧——”

    他低声道:“罪臣,不当推辞。”

    他亲口说出这话。

    萧静姝指甲几乎嵌入他肉中。

    她死死望着他。半晌,她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韩兆……”

    她道:“你是在可怜孤?”

    “……”

    “你在可怜孤,无人关照,可怜孤,高处寒冷。你担忧孤因为这些,有碍朝堂之事。是以,你,以身饲虎,大义凛然?”

    这些话一字一句。

    俱如剜心。

    韩兆双拳在身侧紧握。

    他闭眼。

    哑声道:“……是。”

    骤然一下。

    他下巴被人重重甩开。

    萧静姝哈哈大笑,几不能止。殿内无风,她节节后退,宽袍大袖在随她动作被空气鼓起,更称得她高瘦伶仃。萧静姝道:“可怜孤?可怜孤!孤是圣人!孤在万万人之上,孤何须你一个罪奴可怜!可笑!可笑!这世上,竟会有如此荒唐!”

    她笑得停不下来。

    仿佛真遇到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

    她在殿中趔趄。她身子往后,碰倒了案几。

    案几上的奏折笔墨,四散狼狈,跌落在地上。

    她亦脚下踉跄。

    韩兆身形微动。

    下意识就想要扶。

    但下一刻,她已自己站稳。她鬓发散乱,头上珠帘晃动。她隔着珠帘望着他。韩兆的手,慢慢垂下来。

    他不能再触碰她了。

    不能再扶她。

    不能再搀她。

    不能再以宦官之躯,行大不敬之事。有,大不敬之心。

    萧静姝慢慢站稳。

    她脚下,是一块砚台。

    砚台坚硬。她将它拾起,缓缓抬手,如剑般,指向韩兆。

    “韩兆。”

    她唤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须臾之间,似如在朝堂之上,冷酷杀伐,全无感情。

    她道:“你韩家余孽,现在何处?你等而今,又有何等谋划?”

    他明明见过她这幅模样。

    从一开始,他初见她时。及至后来,他亲眼看着她,面对朝臣众人。

    她都是这般。

    但这一刻,他却仍止不住陌生。

    韩府灭门之日的情形历历在目。

    他身上伤口崩裂,血液流淌。那些黏腻的血液,猩红粘稠——

    仿佛不是他的血。而是韩府众人的血。

    他垂下眼。

    低低开口:“罪臣欺君,有刺杀之心,罪不可赦。但韩府上下三十余口人。”

    他闭了闭眼。

    “……俱是忠良。除罪臣外,俱已身死。韩家旧部,亦与罪臣,再无关联。”

    “……忠良?”

    萧静姝荒唐笑起来。

    她道:“韩兆,事到如今,你竟还在遮掩?孤派傅行查过你,若只有你一人,不可能将身世安排得这般天衣无缝。韩骁俭看似冠冕堂皇,却狼子野心,所图甚大,他连你都能保住,狡兔三窟,孤不信,他在其他地方,会无……”

    “圣人!”

    韩兆忽然出声。

    他抬头看她。

    他的心好像忽然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越坠越深。

    母亲的话声声在耳。他喉中如有刀割。他望着她,嘶哑道:“……罪臣的性命,是罪臣母亲,以命相护,才得以苟活的。”

    “罪臣母亲……”

    他惨笑一声:“当时,就死在罪臣眼前。”

    “韩府多少人,俱都死在当夜。只有罪臣一人逃出。韩府灭门之前,罪臣还曾听父亲说起,韩家之军,竟尽数用来抵御流民。而流民本是百姓,只因豪门大族兼并土地,百姓无有生路,才到此地步。他手下兵士,要对这些平民举戈相向,而无止境,这是他终生之痛……”

    “韩府满门,俱是忠烈。”

    他说。

    “罪臣知晓圣人不易。”

    他一字一句。喉间铁锈气息翻涌。他用力将那些痛楚全都按下。

    他说:“便如今日绿萝之事。她无罪,圣人无罪,季世子无罪。无人有罪,但事已至此。罪臣不知当日,圣人又遇何种情形,只能如此。但韩府上下,从无一人,有叛国之心。”

    “他们承受许多骂名,被人曲解羞辱。但圣人……”

    他咽下喉中鲜血:“圣人不当,用之,却还侮之。”

    他在她的目光中,慢慢伏下身来。

    他道:“罪臣万死。请圣人,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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