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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穷尽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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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鞭破空之声犹在耳边。

    姜太妃铁色铁青,紧抿嘴唇,死死看着萧静姝。

    半晌,她咬牙道:“皇儿,你当真要为了这么个贱奴,跟哀家过不去吗?不过是个任人亵玩的东西!……”

    “母妃!”

    萧静姝忽然抬高声音。

    她望着姜太妃,一字一顿:“孤自幼不会武艺,方才那一鞭甩出,没伤到母妃宫中宫人,实是侥幸。但白绫放在此处,到底不详,母妃难道要孤再甩一鞭,将白绫彻底打碎吗?”

    她话语凌厉。

    在周围扫视一圈。

    周遭的宫人哆嗦得顿时越发厉害。方才那一下,以白绫之韧,尚且立破,若是抽在肉上……

    香芙不敢想。

    姜太妃胸口起伏。

    她紧紧咬着牙,和萧静姝对视,眼中怒火翻涌。

    萧静姝口中说要抽打慈寿宫宫人,但这些宫人都是按她旨意行事,若真让萧静姝打了,明日,宫中就会传出太妃失势,母子不和的流言。

    萧静姝面色冰冷。

    浑然不惧。

    姜太妃喉头滚动数下。寒风猎猎,她深吸口气——

    半晌,她终于闭了闭眼。

    她的声音,好像一下苍老了十岁:“……外面风大,皇儿,你且进来说吧。”

    萧静姝和姜太妃一同进了主殿。

    姜太妃上了年纪,怕冷,主殿内除却地龙,还有好几盆炭火。

    门窗都紧闭着,不一会儿,便让人有憋闷窒息的感觉。

    萧静姝转身,欲图开窗。姜太妃叫住她,摇了摇头。她身形疲倦,坐在椅子上:“……不要打开。哀家未叫其他人进来,也是不想和你的谈话,被别人听到……”

    她疲惫揉了揉眉心。

    那张年轻时姣好艳丽的脸,此刻也染上风霜。

    她抬头,看向萧静姝:“……现下只有我们母女。母亲且问你,关于韩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萧静姝微微蹙眉。

    姜太妃点头。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母亲是想问,宫中现在私下许多人都在说,他和你形影不离……你是否和他已经……行过那等事情?”

    若还是从前的身份,那现下,萧静姝还未出阁。

    同一个未嫁女儿说这种话,饶是姜太妃,脸上也有微红。

    她道:“哀家不是要刺探你房中事。实在是……哀家知晓,女子到了时候,会有思春的念头,也是正常的。正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韩元长得确实也算周正。但现下他还是太监,你同他……欢好,不会有什么隐患,只是太监毕竟不是男人,若你之后有了其他想法,想要一真正男子,你同那男子又有了首尾……到时,你若有孕,此事,又该如何应对,你腹中的孩子,若生下来……又要如何自处呢?”

    姜太妃的声音软了下来。

    她说:“避子汤,哀家也是知道的。只是,汤药再好,也总有疏漏不管用的时候。若是你有了孩儿,且不说如何瞒过文武百官,孩子出来后,子深……他是你哥哥唯一的子嗣,到时,你又会怎样看他?子深毕竟不是你亲生。皇儿,哀家看现下,陈地齐地也都有了节度使之事,这两个藩王也都是忠心的,拱卫着长安,不会出什么大事。而男婚女嫁,若强抑你的本性,也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你先将皇位传给子深,子深到时,自然会给你个宗亲的假身份。那时你再嫁人,不管是韩元还是其他,也都无妨了。子深年少,到时国事有问题,你也可襄助一二。否则,宫中总是如此,昔日假陈王质疑你身份,本就差点败露,前些时日萧遥之之事,也够骇人。牝鸡司晨终非正道,有了子深,就能彻底服众了,哀家日后,也好对得起你哥哥的在天之灵……”

    她絮絮说着。

    一边小心看着萧静姝的脸色。

    她想要从萧静姝神色变化中,探出些她的想法。但萧静姝始终一言不发,面上平静宛如无事发生。

    姜太妃心中有些惴惴。

    她说完最后一句,止住了话语:“……皇儿,你一直不开口,你以为哀家说的,如何啊?”

    萧静姝低头笑了一声。

    那笑声浅淡。

    半晌,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看向姜太妃:“母妃。”

    “嗯?”

    “孤原本以为,您至少会先问孤,韩元有没有察觉孤的秘密,他对孤,是否会有危险。”

    “……”

    姜太妃张了张嘴。

    一时语塞。

    萧静姝起身:“孤不会放权。且不说眼下还乱着,朝中一堆事情等孤处理,就算真的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了……”

    她顿了顿,出声:“孤正当盛年,孤治下的江山,又为什么,要平白交到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

    “那是你哥哥的嫡子!他唯一的血脉……”

    “就凭假陈王谋逆之时,皇后平白指摘于孤,而萧子深又冲上来,想要咬下孤的血肉吗!”

    姜太妃话未说完,萧静姝忽然厉喝一声。

    姜太妃双目通红,喘着粗气,萧静姝冷笑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那时是人小,做不得什么。若他有傅行一般的武艺呢?恐怕那时,便已杀了孤!母妃,你想要孤退位,想必已有此想法很久了吧?若真如此渴切,如此看不得孤坐这位置,那为什么,当初哥哥刚死在慈寿宫的时候,您不拒绝孤坐那位子呢?孙洲道口口声声指摘孤非萧氏血脉的时候,您不劝孤下来呢?假陈王振臂一呼,令宗室藩王俱都响应,内忧外患,孤命悬一线之时,那时,您怎么不劝孤下来呢?”

    她望着姜太妃,语含讽刺:“……是因为,那时候,孤若退位,则朝局不稳,其余宗室血脉和先帝近些的,都可能一拥而上,抢了这皇位,哪里轮的上萧子深一个五岁孩童?若如此,那时,您的太妃之位就再做不得……是吗?”

    “萧静姝!”

    姜太妃不敢置信,仓皇出声。

    但萧静姝不为所动。

    在姜太妃苍白的脸色中,她一句一句,继续说着姜太妃心中,耻于面对的事实:“母妃,假陈王说孤是女子。经此一事,您已经被吓破了胆。从那时起,您就怕您的位置不稳,怕孤被揭穿,牵累了您吧。只是,孤从前便和您说过,若萧子深登上皇位,在那般局势下,必成傀儡,所以您才一直隐而不发。而前些时日,陈地和齐地都尽入朝廷掌控,齐安林等人也都未生事,朝中一片大好,还有能臣辅助。您的心思,才又动起来了。您觉得,在这种情形下,哪怕是萧子深登基,也不会有影响了,因为路,孤都帮他铺好了。但就这样,您还是不放心。您还想着,要‘赏’给孤一个宗亲的身份,萧子深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孤还可以为他筹谋……”

    她每说一句,姜太妃的脸色就越苍白一分。

    萧静姝深望着她,道:“……您口口声声,是为着哥哥,为着哥哥子嗣的利益,但其实,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自己心里,应当明白。您也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孤在朝中经营许久,若真是萧子深登基……”

    她冷笑一声:“那季汝和齐王,还有傅行谢昭等人,孤都能保证,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忠心。”

    她说完这话,站起转身。

    姜太妃嘴唇颤抖,手指着她,似有许多话语冲在嘴边,又梗着,出不来。

    萧静姝未再转头。

    她推开主殿大门,迎着风雪,往外走去。

    离开慈寿宫时,萧静姝没有骑马。

    她牵着马匹,慢慢走在宫道之上。

    身后是韩兆沉默的脚步声。

    眼前是隐在一片黑暗中的高耸宫墙,萧静姝仰头,风雪飞入大氅和脖颈的缝隙之中。明明天高疏阔,但她却总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她没有回养心阁。

    只在宫中随意走着。

    路过宫人都慌张行礼。她未置一词,直到走到宫中,一片略为荒芜的地方。

    她习过武。

    习武之人,五感较之常人更好。是以,夜里,只要有些月光,也是能视物的。

    眼前那地方,她有印象,名叫揽云湖,昔年此处繁盛之时,湖水通透,能从湖面上看出天上许多云彩的影子,故得此名。

    但后来,先帝病危,几个皇子夺位之时,曾在此厮杀,那时,揽云湖几乎被尸体填满,经过数月,这里都有浓重血气。

    这样的地方,是不详的。

    是以,渐渐地,此处便被荒废了。

    但偌大皇宫之中,她脚下的每寸土地,其实又有哪处,没染上过鲜血呢?

    若说不祥,其实整座皇宫,争权夺利,众人皆狰狞,又何曾有过真正的祥瑞呢?

    萧静姝默不作声。

    她走到揽云湖边。

    原以为,这处已经半干涸了。但近来落雪很多,这处无人打扫,是以湖面积了厚厚一层冰雪,水位看来,竟也不低。

    她将黑马拴在一旁枯树上。

    静静地,在揽云湖边坐下来。

    韩兆坐在她身旁。今夜没有星子,四周也无旁人。萧静姝望着天空,忽然开口:“今日母妃所为,其实归根结底,是在逼孤退位。”

    韩兆没有说话。

    而此时的萧静姝,也不需他说话。

    她的声音又沙又哑:“当初的内情,孤不知道你知晓多少。但最初坐上去时,孤是想着,要护着他们所有人平安的。情势紧急,若不如此,便会任人鱼肉。只是现在,孤当时想要护住的人,一个个都成什么模样?皇后幽禁未央宫,太子不见天日,母妃行事荒唐……孤想宽容他们些,他们都是哥哥留下的人。但孤却忽然发觉,自己宽容不了了。”

    天空中月色皎洁。

    温温柔柔在湖面上撒上一层清辉。

    萧静姝说:“孤同母妃说,是太子所为令人伤心,孤不愿让位。但孤知道,其实,即便太子无过,即便真的四海安稳太平,孤也绝不会甘心下去。太子年幼,所行之事大多是受长辈影响。而孤的母妃。她的所行所言,其实比之太子,要更残酷许多。”

    她似乎许久没有过这样说话紊乱的时候。

    但随着她不断说着,胸口那股让她喘不过来的郁气,好像稍稍消减了些。

    她说:“都说权势惑人。孤想,也是如此。高处不胜寒,但低处,又一定就能和煦温暖吗?孤喜爱弄权。登上帝位,孤才更知晓,权势的好处。权势能让母妃从不假辞色,到对孤小心温柔,权势能让从前对哥哥温柔小意的皇后,不惜害孤性命。权势让一个幼子,都能有噬人之心。权势让齐王、让陈王妃、让齐安林……让这许许多多的人,被迫对孤俯首帖耳,无可不从。”

    “权势真好啊,好得让人放不下。孤也是凡人,如何能愿下来?孤贪权是真,揽权也是真。只是,孤家寡人之说……”

    她静静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寂寥。

    风雪吹拂下来。

    落在她瓷白的脸上。

    他曾许多次在月下看她。但这一次,他似乎清晰看见雪花在她面上融化,一道一道,凝成似泪的水珠。

    她没有哭。

    他知晓。

    她在皇位之上。她是九五之尊。她坐在这里不会离开——

    她纵然也曾渴望其他的东西。

    但她已足够大。

    她本身的年龄,也快同哥哥临危登基时一般了。

    她再不是凛州寺庙里,那个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儿了。

    她不会因为母亲又一次的诛心之言而哭泣。她不会伤心,不会难过。她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站在高高的穹顶上,俯视众生,她怀中是涛涛权势,让无数魑魅魍魉为之神魂颠倒,将她簇拥而起——

    地面湿冷。

    一只手忽然轻轻覆了上来。

    韩兆的手掌也被冻得冰凉。但比起她的,终究要暖上些许。

    萧静姝转过头来。

    韩兆轻声道:“圣人俱都称孤道寡。但,无论圣人在何等位置。”

    他说:“臣都愿为圣人,生生死死,穷尽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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