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死士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
次日一早，早朝过后，萧静鸾便等在养心阁外，只待萧静姝的步辇一过来，便委委屈屈，上前行礼。
周遭都是宫人。宫道上的冰雪被扫了大半，但冷意却还是丝丝缕缕，透入人骨髓。萧静鸾鼻头冻得通红，小嘴却是倔强抿着。她仰头，望着萧静姝：“圣人，羲和，羲和想要请旨，回陈地去。”
“哦？”
萧静姝在步辇之上，微微眯眼。萧静鸾紧抿着嘴唇，萧静姝温和道：“可是在宫中有些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倒可以同孤说说。”
“不是……羲和，羲和在宫里待得很好。只是想家了……”
萧静鸾委屈说着，面上的表情，却是明显言不由衷。萧静姝微笑着，从步辇上下来，往议事殿走去。萧静鸾跟着她往里走，带到萧静姝坐在案几后，镇定盯着她，她像是终于绷不住了一般，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羲和，羲和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羲和就是……觉得，如果自己不招人喜欢，那就还是不要待在宫里，碍人的眼！圣人，您不要笑话羲和，但羲和真的觉得，当初在明渠，倒不如就这样随着父亲去了才好……”
“羲和。”
萧静姝声音微严厉了些。
萧静鸾抽噎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抽抽搭搭停了下来。
她通红着眼，小脸憋得通红：“……圣人，羲和失言，圣人若要降罪，羲和也无有不从。只是，傅大人昨日竟将羲和当做贼子，用剑比在羲和脖颈上，这样的羞辱，在陈地，羲和从未受过！羲和，羲和从来没想过其他，只想留在宫中，寻些机会，报答傅大人的救命之恩。但现在看来，或许，羲和离开，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她说着，眼圈又更红了一分。
看上去，便如一个被心上人所伤，没了自尊，一心想要回家，逃避现实的少女。
这是个绝佳的离宫理由。
昨夜，萧静鸾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傅行是萧静姝的人，对她不可谓不忠心。昨日他在未央宫碰到她的事，傅行一定会对萧静姝说明。如此，她倒不如自己先委屈说道一番，这样，既能合理离宫，也能打消一些萧静姝的怀疑。
萧静鸾抬手擦眼泪，暗地之中，狠咬了一口自己舌尖。
疼痛袭来，她眼中的泪水登时更多了几分，竟如泉水似的，怎么也流不尽。她低头抽噎道：“只是，当初哥哥交待的，要美人入宫一事，羲和还未办妥。郑美人现下还在驿馆中，等着圣人召见。她从未服侍过圣人，更没进过宫，对很多事情，可能都不甚了解。羲和恳请圣人恩准，让羲和去到驿馆内，和郑美人交待好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妥善安置好她，让她这两日便入宫来。待安顿好了美人，羲和，羲和便回陈地去了，日后，在陈地，羲和也会日日为圣人祈福，祈愿我大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说着话，泪水又涌出几分，偏那小脸都擦红了，却仍是一派倔强。萧静姝看她一眼，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羲和执意要回去？”
“是，还望圣人恩准。对了，圣人宫中若有合适的老人，也可和羲和一起去驿馆，教郑美人一些宫里的规矩事宜，免得傅大人以为，羲和再有什么不轨之心！只是，傅大人的金吾卫却是男子，不便入内，那美人性子也怯，有个有经验的宫女，便也足够了。”
她最后的话，是带着气性说出来的。
但话语里的内容妥帖，有宫女过去，可以看郑美人身边有没有可疑之人，更可观察那美人的端倪。
萧静姝轻轻颔首。
她心内计较着。
而萧静鸾却是绞了绞手指，迟疑一番，终于还是开口，怯怯道：“……圣人，那，那美人进宫，您会……今夜便临幸她吧？”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说出“临幸”二字，声音陡然低下来，脸上也红彤彤一片。
萧静姝还未开口，她又慌忙解释：“羲和，羲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羲和这样回陈地，其实已经够丢脸了，回去肯定会被哥哥笑话。要是美人进了宫，就能被圣人宠幸一两日，那羲和办好了哥哥交待的事，怎么说，也有了底气……”
她声音越来越小。
到后面，几不可闻。
萧静姝微微笑了笑。
她微微偏头，示意身边的宫人给萧静鸾添上茶水，温声道：“羲和不必担忧。孤对羲和，很是喜欢，若世子要笑话你，你便说，有孤口谕——”
周围的宫人听到这两字，慌忙跪下。
萧静姝不慌不忙，微笑开口：“孤口谕便是，赦羲和郡主被嘲笑之罪。”
“圣人！”
萧静鸾脸上陡然一红。
她抬头，见萧静姝面色柔和，并无半点不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般看来，她的发挥应当是不错的，萧静姝应当也没有怀疑她有别的心思。
她放下心来，试探着道：“那圣人，羲和这就收拾东西，先去驿馆？”
“允。”
萧静姝点了点头，伸手指了个宫女：“你便服侍着郡主，一起到驿馆去吧。”
“是。”
宫女赶忙应声，跟在萧静鸾身后出了殿门。她们走到拐角之处，身影消失。无人看见，萧静姝眼神幽深，对着两人离去的方位，微微用力，握紧了茶杯。
萧静鸾速度很快。
她本就留在宫中没有几日，现下收拾起来，也不花什么时间。
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从秋月宫中走了出来，迈步上了步辇，同那宫女一同出了宫。
这步辇直奔向驿馆。
驿馆之内，一座小楼被全被清空，被用作安顿郑美人之用。
郑美人是陈地之人。
身边服侍的，也大多是陈地的侍卫和奴婢。
宫女独自进了内室，同郑美人讲了许多宫中的规矩，又检查了一番她的身子。
柔若无骨，肌肤滑腻，手掌之中，全无半点老茧。
这是个全然没做过粗活，更不会半点武功之人。
宫女心中有了数，笑容更热情了几分。郑美人将那些规矩一一记下，起身来，柔柔行了个礼：“奴谢过姑姑教诲。日后在宫中，还望姑姑多多帮衬。”
美人蹙眉，千娇百媚。
宫女笑着道：“郑美人不必客气。奴婢要教的，都在这里了，便请美人收拾停当，奴婢就在外面等着，等美人收拾好了，便进宫去。”
她说着话，笑退到内室之外。
萧静鸾刚从外面回来，正坐在外间喝茶。见宫女出来，忙起身朝她点了点头：“姑姑都交待好了？既如此，那我再进去，同她叮嘱一番。另外，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待会儿，姑姑和郑姐姐一同回宫便是，我……我在驿馆里歇息两日，便自己启程，回陈地去了。”
她面上有些黯然。
这宫女先前在议事殿中，也都听了她的哭诉。
宫女赶忙点头应声。萧静鸾走到内室之内，郑美人正坐在床上，手指轻抚过眼前的钗环首饰，听到声响，转头望去。
见到萧静鸾，郑美人面色一肃，便要起身跪下。
“不必。”
萧静鸾压低声音：“事不宜迟，速战速决。我们兄妹二人养你这么多年，现下，便是你该回报的时候了。只是，此事要你用性命来报，你心中，可有怨言？”
“奴绝无怨怼！”
郑美人抬头，眼中已是有了泪痕：“若非世子好心救下奴，奴在长安被恶人欺压着，只怕早已活不到今日。郡主放心，奴这些日子，在驿馆之内都是深居简出，少言寡语，旁人都不习惯奴的习性。”
“那便好。”
萧静鸾点头，对着铜镜，慢慢张开双臂。郑美人上前，替她解下身上衣裙，将早就备好的一套水红色宫装套在她身上。郑美人和萧静鸾身形相似，原本为郑美人准备的入宫衣衫，此刻穿在萧静鸾身上，竟也没有半点违和。待到衣衫全都拾掇完毕，郑美人又将那些钗环，一只一只，全部插在萧静鸾头上。
最后一顶水红色喜帕盖上。
萧静鸾的面容，被掩在喜帕之后。
她浑身穿着水红色喜服，而郑美人，却是一身素色衣衫，脸上半点脂粉也无。
萧静鸾将一颗药丸从袖中拿出。
那药丸通体漆黑，个头不大，但郑美人接过它的动作，却宛如这药丸有千斤之重。
“……郡主。”
郑美人凄凄抬头。
她素面之上，一双眼泪水盈然：“郡主在宫中要多加小心，奴日后，不能再为世子和郡主尽忠了。”
萧静鸾头带珠翠，轻轻点了点头。
郑美人含泪仰头，在萧静鸾面前，将药丸整个吞下。
她凄然笑着，坐在床上。
萧静鸾抬高声音，道：“我便不出去了，送嫁总是有些难受的，我就在房中，等你出了驿馆再说……”
“是。”
郑美人哽咽着，也大声说出一个字。
萧静鸾又道：“在宫中，你要谨言慎行，少说话，以免出错，丢了陈地的脸。圣人先前说了，今夜就会召见你，你要好生服侍，知道吗？”
“是。”
郑美人带着鼻音，又回了一句。
萧静鸾点了点头。她最后望了郑美人一眼，往外间走去。满头珠翠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郑美人蜷缩着身子，悄悄走到内室最里面，那处放着浴桶的地方。
那浴桶很深。
边上还有好几块汗巾。
她踏步进了浴桶，蜷缩着身子，将汗巾盖在自己头顶。汗巾之下，一片黑暗之中，她浑身抽搐了一下。
那药丸起作用了。
她掐住掌心，一声不吭，任由嘴角流出黑血，任由那毒药，将她内里腐蚀殆尽，让她，无声无息，死在这浴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