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会安变故
苍州与沥州的交界是净月江,苍州与青州的交界是会安镇。
故会安也临江,依山傍水,便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毗邻三大州的好处是,武林上有什么消息,会安能头一个知晓,跷着二郎腿坐在酒馆里的各门各派的爷们,对江湖轶事可摸得透彻。
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百花节青州花魁献艺,围观的人群里不仅有百姓,也有个把江湖人士,于是连允拓断臂一事,终于一传十十传百地慢慢传到了会安,再传到各门各派的耳朵里。
本就不服连允拓的,或是自己生出了野心也想在江湖中占据一席之位的,这时都蠢蠢欲动,等待着拉他下台的机会。
大多数门派原是拥护连家的,出了这档子事,有人心里惋惜,叹连家竟出了这样不知羞耻的后代,做出这等荒唐事,有辱家族名节,叫连盟主难堪;也有人思考上梁不正下梁歪,纵使连锦耀年轻不懂事,连盟主到底也太纵容他,没把礼义廉耻放在心上,有些德不配位。
但思考归思考,各人自扫门前雪,祁仙虽好,江云升已死,谁也犯不着为了给一个丫头抱不平而得罪霁月派。
会安酒馆里多日前就有人议论,说祁仙新掌门陌北熙广发英雄帖,说有惊天密事揭露,主张重新召开武林大会。
不管结果如何,热闹谁不爱看呢?
会安镇临净月江的地方有一大块草场,正中心是一块石碑,上书“天下风云出我辈,千秋功业江湖中”,这是头两回武林大会举办的地方。
第一回,奚鼎全上任,第二回,连允拓上任。
这是第三回。
江边风大,陌北熙月白的衣衫随风翩翾,萧慕寒头戴斗笠,脸遮在白纱下面,站在陌北熙身边,今日付青墨带来了不少祁仙弟子,此刻都齐整地立在掌门身后。
各门各派都调了些弟子来,所有掌门坐在最前面,弟子们严阵以待地跟在后面,整个草场形成了多个方阵,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青松派的掌门,奚鼎全之子奚枫,恨陌北熙恨得牙根痒痒,率先开口道:“陌掌门好大的能耐,仗着江云升攒下的一点名气,还真能把诸位英雄大老远请来,如今到底谁是武林盟主,陌掌门这般行事,是不是太不把连盟主放在眼里了?”
付青墨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上前一步道:“我当是谁在说话呢,别人有意见还能理解,轮得到你来质问我们吗?青松派饲养毒蛊虫为祸一事,你当诸位英雄都忘了吗?你也敢作为名门正派来参加武林大会,你配吗?”
奚枫憋得满脸通红,指着付青墨“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青松派人丁散了大半,残部都靠连允拓庇佑,连允拓没来,奚枫不敢轻举妄动。
草场上议论声不绝于耳,天元门的李长老走近陌北熙,道:“陌掌门在英雄帖上说,有重要密事揭露,我等今日齐聚于此,不知陌掌门是否可以开始了?”
陌北熙行礼道:“烦请李长老稍等,连盟主还没来。”
李长老并不心急,他看眼前这位年轻人一脸坦然的模样,必不是在瞎闹,等便等了。于是返回天元门方阵前,闭目凝神听着底下谈话。
“连盟主这个时候未到,怕是不会来了,你看见陌掌门身边那个红衣男子没?不知道师出何门何派,功夫十分了得,就是他在陵安砍下了连盟主的胳膊!”
“什么?看着年纪轻轻,真有这般本事?江云升死后,连盟主武功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那谁知道,武林向来人才辈出,别是哪位世外高人教出的徒弟吧。不过出了这事,祁仙和霁月虽然没有正面打起来,肯定也是针尖对麦芒,水火不容的,陌掌门居然在这个时候私自主张召开武林大会,这下矛盾彻底激化了,啧啧,看着天,今日会安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你是说祁仙会和霁月打起来?我听说江云升与连盟主私交甚好,当日祁仙至宝太虚甲被盗,好像还是连盟主带人帮忙攻打妖月谷。”
“朝堂上还有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说法呢,武林不也一样,所谓人走茶凉,如今祁仙是陌北熙当家,连盟主会为了和死人的这点旧交情,原谅陌北熙的同伴断他双臂这事?要你你能原谅吗?”
“要我说这连盟主也真是,江家水灵灵的一个丫头给他做了儿媳妇,儿子辜负人家不算,他这个做公公的也不明理……”
忽然议论声静了下去,所有人看向同一个方向,连允拓与连锦耀走在前面,带着霁月派弟子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其余人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出来一条路。
霁月弟子在草场中央站定,连允拓和连锦耀上了高台,在长石椅上坐定。
连允拓目光定在陌北熙身上,眼里的横暴不加遮掩,道:“陌北熙,你眼里没有王法,不知天高地厚吗?私自召来武林英雄,把我这个盟主置于何处?”
陌北熙淡淡一笑,一记过花漂水的轻功,便也越到台上,道:“原谅在下失礼,越了规矩,只是北熙今日若不把各位英雄请到这里,恐怕大家都将一直被道貌岸然之徒蒙在鼓里。”
“陌北熙,你说谁是道貌岸然之徒?”连锦耀怒吼着拿手去指陌北熙,连允拓看了他一眼,他愤愤地收了手,补充道:“台下人多,你说话注意点,别忘了你还有祁仙。”
陌北熙道:“请各位掌门人移步台上,我有一物请诸位过目,郑誉,你也来。”
十余名掌门上了台子,陌北熙把书信给他们传阅,道:“连盟主的笔迹诸位都认得,这是我在青松派寻到的,连允拓与奚鼎全的密信。”
陌北熙说完,退到一边,眼神示意郑誉到近旁说话,悄声对他道:“你盯紧连锦耀,防他出手暗算。”
那十几位翻阅着书信,脸上渐渐浮现出统一的苍白神色,李长老道:“这些都是真的吗?陌掌门,你说是连盟主教唆奚鼎全研制蛊虫?”
连家父子对视一眼,还没回答,早已挤到霁月弟子堆里的奚枫大声道:“陌北熙,你见我父亲与连盟主相交甚好,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惧怕连盟主,便要拉他一起下水吗?”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你倒是像极了你父亲,并不聪明,”陌北熙道:“奚鼎全被人利用,你如今却在利用他的人面前摇首乞怜,奚枫,你不可笑吗?”
连允拓走到陌北熙身前,道:“闭嘴,你才多大?在这里信口雌黄蛊惑人心,奚鼎全一时鬼迷心窍做了恶事,也受到了惩罚,他的儿子奚枫近两年并不在家,更不知道其父的恶行,如今他回来带领青松派剩余弟子投奔我霁月派,便也是名门正道,岂容你在这里辱骂他?陌北熙,你伪造几张书信,就想把蛊虫一事栽赃诬陷到我身上?你当诸位英雄都是三岁小孩,轻易被你哄骗?”
台上的掌门人面面相觑,底下也压低声音议论起来,陌北熙淡然道:“是,光凭一纸书信确实没法叫大家完全信服。二愣!”
二愣边走边嘿嘿道:“终于轮到我二愣上场了,陌掌门再不叫我出来,碗里这东西可要跑了。”
众人看见二愣左手端着一只大碗,右手牵着一只山羊,都好奇起来,纷纷往台下挤,要看得更清楚些。
李长老对身边的几人道:“这不是神盗吗?怎么到了陌掌门麾下?”
二愣掀开碗口蒙的一层布,里面是拳头大一只虫子,形似蜘蛛,通体黝黑。
“这不是蛊虫吗!”有认识的人失声叫出来,连连后退。
陌北熙把虫子拿起来,道:“是蛊虫,不过诸位不要害怕,这只无毒,我这两日派人寻遍了青州才找到这种虫子。”他说着,将蛊虫放在胳膊上,虫子闻见皮肉,在他白皙的胳膊上咬出两个小孔,鲜血冒出,陌北熙抬起手臂展示给人看。
他目光掠过台下,看见人群中的萧慕寒手指攥了攥衣角,心里一暖,原来这人连他的这点小伤口都无法忍受。
陌北熙取出一只细长的小瓶,道:“这是五毒粉,他们就是用五毒粉饲养这种虫子,使它为祸人间。”
陌北熙把虫子放回碗里,叫台上的人都退后观看,又将瓶中毒粉倒进碗里,虫子刚食了毒粉,陌北熙忽然出手极快地把碗扣在山羊身上,片刻之后,山羊嘶叫着倒地,心口处开了一个大洞,淌出血来。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一时惊住,底下的弟子们更是大骂蛊虫背后的人罪大恶极,虽万死不能谢罪。
陌北熙拔出紫蕴剑,将虫子挑了,道:“这瓶五毒粉,是我托二愣在青松派密室里取到的。”
“侏儒神盗?”李长老问。
“正是,”陌北熙答道:“多亏了他,我才能取到这两瓶五毒粉。”
“两瓶?陌掌门手里不是只有一瓶吗?”台上不知道谁问了一句,陌北熙从袖子里又取出一瓶一模一样的,道:“还有一瓶,是从连允拓府上取来的!”
连允拓道:“区区一瓶毒粉说明得了什么,在座谁不知道神盗的本领,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他能从青松派取出毒粉,也能把毒粉放在我霁月派,瓶子又不会说话,怎么能断定这是我连家的东西?”
“我作证,这是连家之物。”
众人这才看见,在祁仙弟子中还站着一个女人,她摘下斗笠,三十多岁的模样,脸上挂着疲惫,道:“我是连家大儿媳妇,连锦铖的夫人孙澜,我作证,这是连家的东西。”
“孙澜,我这些年待你不薄!”连允拓吼道,“你这是为何?”
孙澜笑起来:“好一个待我不薄,连盟主野心向来很大,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研制蛊虫铲除异己,当年你吞并我水云寨势力不成,记恨在心,如今第一个置我寨于死地,武林中还有不听你话的呢,若不是陌掌门除夕杀了奚鼎全,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吧!诸位英雄,我一介女子,冒死作证,这是连家的东西,我曾见余文赫把装着这样瓶子的包裹派人送往青松派。若各位还不信,现在我们就一起回霁月派,这瓶子偏殿架子上还有几个!”
连允拓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连锦耀怒气冲冲,就要出手去杀孙澜,郑誉怒目圆睁,拔剑横在他面前,连锦耀环视四周,终于在众人的眼神中垂下手去。
真相确之凿凿,草场上所有的人都处在震惊中,一时间竟安静地可怕。
陌北熙道:“大家也都看见了,这样图谋深远的人如何能当盟主?该以妖道论之,加以讨伐。”
李长老算是武林中的前辈,他道:“既然如此,无论是不是全如陌掌门所说,这盟主之位还是得另选。”
一旁的天道阁朱阁主道:“不如还是按照以往惯例,比武定胜负?”
“我同意!”付青墨大声喊道,少林寺方丈从不愿争这些,其余各门派,比武定胜负,谁能赢得了师兄?
连允拓脸色铁青,道:“我连允拓今日被他设计冤枉,失去盟主之位百口难辩,但诸位听我一言,若是比武定盟主,必是陌北熙胜出!”
李长老道:“陌掌门虽年纪轻,行事稳重,立功不少,他做盟主我等也没意见。”
见其他人开始点头附和,连允拓冷笑道:“陌掌门,你要不要给诸位英雄,介绍一下你那身着红衣的,至交?”
陌北熙心中一凛,沉声道:“关慕寒何事?”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萧慕寒身上,连允拓走到台子边,大声道:“那位,就是魔头萧南煜与妖女宋羽苋的长子!萧慕寒,做什么遮着脸,胆怯么?”
萧慕寒不屑地冷笑一声,将斗笠摘下,道:“找你萧爷爷何事?”
他俊美的脸庞露出来,眉眼间的妖媚与宋羽苋如出一辙,在场有辈分的人仔细瞧过去,知道连允拓这回没有撒谎。
郑誉二愣等人也是才知道,也一齐望向陌北熙,等着他一个解释,只听这位特殊的年轻掌门道:“没错,慕寒是萧南煜的儿子。”
连锦耀道:“一个恶人之后,怎么能出现在武林大会上?”
陌北熙问:“你何时见他作恶?既未作恶,他哪里去不得?”
连锦耀道:“他视人命如草芥,终将为祸武林。”
陌北熙问:“你何时见他杀人?既未杀人,何来为祸武林?”
一时众说纷纭,陌北熙道:“太虚甲原先落在萧楚言手里,萧楚言死后,落到了季殊手里,季殊本是连允拓的人;而慕寒助我杀了奚鼎全,救出青州三十五名婴童。何谓正何谓邪?连允拓身在名门正派,包藏祸心也是正吗?慕寒出身妖月谷,从不曾作恶他也是邪吗?”
少林寺方丈站在人群后面,捻着佛珠许久未发一言,此刻道:“我佛慈悲,陌施主言之在理,正邪善恶本在人为,即便出身泥潭,洁净品行、行事端正者,皆应与你我平等。”
二愣尖声道:“我觉得方丈说的是!我与萧公子虽相处不久,也能看得出来,他人是极好的!”
他说完看着旁边的郑誉,郑誉点头如捣蒜。
连锦耀阴阳怪气道:“极好?怕是极记挂他的小情人吧!诸位有所不知,这萧慕寒与陌北熙两人可是滚到床上的关系,陌北熙能不为他说好话吗?”
郑誉怒道:“放你娘的屁!你们连家今日脸上蒙了灰,丢了面子,就要来诬陷我们掌门么?”
付青墨接道:“我师兄与萧公子卧房足足隔着一个山头,何来滚到床上一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粗话,也不嫌牙碜,诸位英雄,连家这样的小人做派,说的话能信吗?朋友被说成断袖,岂有此理!”
李长老也觉得这个话题需要打住,于是干咳两声道:“李某觉得,今日所有种种,都需要调查明白,要不我们举荐一人,暂任盟主之位,等来日各门派约定了日子,再选盟主?”
朱阁主赞同:“我同意,这里还属方丈德高望重,朱某便推举他。”
十几个人交头接耳,纷纷赞成,方丈缓声道:“我是出家人,不问功名。”
陌北熙道:“方丈,如今武林群龙无首,方丈暂任盟主是积德行善,也是众望所归,望前辈不要推辞。”
李长老道:“这阵子若武林有什么事,方丈需要,我们也都来共同商议,您就先接下吧。”
“既然如此,老衲就备位充数,暂任盟主之位,过些日子有合适的人选,老衲便让位于他。”
连允拓心里窝着火,霁月再强,也无法与武林为敌,李长老说是要调查明白,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了答案。栽大了!现下霁月派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在被天下武林真正定义为邪魔歪道之前,安安稳稳不惹事端,等风波过去,于是连家父子灰溜溜地带众弟子往回赶。
待人都散光,就只剩下祁仙弟子和孙澜在草场上。
陌北熙从台上飞下来,柔声道:“慕寒……”
慕寒,我们终于走出了正邪的枷锁,他们都愿意接纳你我,我终于如愿与你走进光里。
“此后事事皆顺,我与你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永不分离”这句我给你的承诺,都将实现。
傍晚的草场上江风阵阵,有眼力见的付青墨早将人全部带离。
陌北熙看着萧慕寒,萧慕寒看着陌北熙,江风吹起衣袂与发丝,他们不说一句话,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萧慕寒看着他的笑,如清风一般掠过心尖,轻柔可人。他忽然低头,将他的胳膊抬起来,问他:“疼不疼?”
陌北熙摇摇头,依偎在他怀里,“疼,像被针尖扎了,要吃一串糖葫芦才能好。”
萧慕寒搂着他:“走,这就带你去。”
“还要一点酒,我们今日成功了一半,慕寒我好开心!”
萧慕寒与他一起凌空而起,往镇上去,声音自空中传来:“好,我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