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五色土-方士
岑吟根本就不想吃敖夜给的果篮, 于是左思右想,还是提着它去见九皇子。九皇子一见果篮,啃着苹果的手顿时就僵住了, 因为里面有许多奇珍异果, 甚至连他也没见过。
“谁给你的?”他问。
“一条龙妖。”
“龙妖?”
“对。”
岑吟大致讲了一下那个龙崽子的事, 说这家伙有意要请去龙宫。九皇子听了, 顿时站起身,十分反对岑吟被他拉下水。
“不能去!”九皇子正色道, “龙宫不是好地方!你没听过浦岛太郎的故事吗!”
“什么太郎?”
“浦岛太郎!”
岑吟哪里听过什么浦岛太郎, 她唯一知道的郎,就只有萧无常。
“浦岛太郎,东瀛有名的民间故事之一,你居然没听说过?”九皇子冲她扬了扬苹果, “还有桃太郎, 金太郎, 三年寝太郎……”
这些太郎, 岑吟一个都不晓得, 只能茫然地看着九皇子。九皇子唉声叹气,却又凑过来, 神秘兮兮地讲起了来龙去脉。
“浦岛太郎的故事, 还是源金翼讲给我听的。”他阴沉道,“这故事很诡异。我记得他给我讲的时候……我大约才十六岁。”
源风烛此人极擅讲怪谈和传说,尤其喜欢在幽暗的午夜点燃一盏烛火, 正面照着脸娓娓道来。他嗓音很有特色, 是东瀛常有的少年音,因此不管他讲的故事是否吓人,九皇子都会被他吓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那夜话谈,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东瀛一个小鱼村里有一个渔夫,名字叫浦岛太郎。他从一群小孩子手里救下了一只海龟并放生大海,海龟很是感激,数年后报恩于他,请他到龙宫做客。但浦岛太郎无法在水下呼吸,乌龟便给了他一颗珠子,只要吞下去就可以遨游于深海中了。
于是太郎便随着这只乌龟来到了珠光宝气的海底龙宫。龙宫里最美丽的龙女正在殿前等他,感谢他救助龙宫水族之恩。浦岛太郎受到了她热情的招待,每日都在龙宫吃海味,喝甜酒,与龙女一同赏玩,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舒适了。
但是一段时间后,他忽然想起了尚在家中的母亲,不知母亲是否安好,便同龙女请辞回村子里去。龙女挽留不住,便送给他一只宝箱,嘱咐他在变老之前,千万不可以打开。浦岛太郎千恩万谢,乘着海龟回到村子里去了。
可回来之后,浦岛太郎却发现,村子已经变了样子。家没有了,熟悉的人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他问起先前曾住在村子里的人,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个古稀老者对他说,你说的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人了。
原来他在龙宫那些时日,人间已经过了百年。浦岛太郎心神恍惚,不知如何是好,便打开了龙女送给他的宝箱,想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突然,那箱子里冒出了一股白烟,一下子扑在了浦岛太郎身上,把他团团围住了……
“然后,白烟散去,他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白胡子老头!”九皇子张牙舞爪地对岑吟说,“随即,他竟化作一只仙鹤,飞上高空远去了!”
这故事并不可怕,但他刻意模仿着源风烛的语速与音调,加上他那阴森的气声,听得岑吟冷汗直流。她忽然在想,若是自己去了龙宫,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人间已过了几百年……
师傅,师兄,家人和妹妹……全部都会不在人世……到那时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竟然只有萧无常那头假笑变太郎……
她实在没忍住,哽咽了一声。
那天晚上,岑吟躺在床榻上,死活睡不着。她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那个幻象中的浦岛太郎。就算睡了一会,也不断被浦岛太郎变成老头子的梦惊醒,最后只能直挺挺地仰面朝天看着,眼睛瞪得像两颗葡萄。
她无端有些憎恨九皇子,为何要给自己讲这么没头没尾的诡异故事!但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因着忧思过度,一时元神不稳,竟被那红蜻蜓顺风又带到了黄泉国。
那蜻蜓带她去的地方从来只有一处,就只是那座雅致的源氏庭院。岑吟如今已轻车熟路,甚至都提不起兴致了。
我又来了……她叹了口气,今天又要劈竹子了。
接着她就发现在那座庭院里,有至少二十个人正在转头盯着她看,活活把她给看毛了。
她起先以为自己走错庭院了,但看了看门牌,的确是源氏无误。只见院子里站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妖怪,丑的丑,壮的壮,矮的矮,胖的胖。有的打赤膊,有的光膀子,还有的只穿了兜裆布,但无一例外全是一副臭脸。
而被那些丑东西围在庭院里的,正是源今时。
岑吟暗道不好,今日怎么有这么多妖怪上门,莫不是源先生欠了高利贷,他们来收租的?
她后退了一步,正欲从旁观望,谁知就看到那些妖怪齐刷刷地将头转向她,其中一个还朝她伸出了手。
“就是她。”那妖怪用生硬的中原话道,“源氏,就是这小丫头。”
“好的,好的。”源今时无奈道,“钱我会还的,诸位放心。”
“连本带利!”
“嗯,连本带利。”
几个妖怪凶恶地瞪着源今时,将手一挥,齐刷刷地排着队离开了庭院。岑吟让出路来,却听到他们出了院子就开始絮絮叨叨地低语,说的竟然还是中原话。
“源先生好可怕啊!”那个最凶恶的妖怪跟同伴哭着说,“我一靠近他就差点尿裤子!我今天表现得是不是太不好了!”
“没关系,至少你撑住了气场。”他的同伴拍着他的肩膀道,“刚有好几个小的已经被吓晕过去了。”
“源先生会不会讨厌我了!”
“不会的,源先生是个好人。”
岑吟震惊地看着那群妖怪有序地排着长队走远。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源今时就坐在走廊上,正在揉自己的眉心。
“你来得倒是及时。”他叹气道,“不然还真不好收场。”
“源先生……怎么了?”
“这群家伙来我家里吵闹一天了。非要让我还钱,百般解释无用。”源今时道,“果然,高利贷欠不得,太贵了。”
“您……还需要借高利贷吗?”
“子债父还啊。不是我,是风烛。”
源风烛……欠了黄泉国的妖怪高利贷?岑吟十分吃惊,不得了,难不成他当初……是为了躲债吗?
她心中对源风烛的评判瞬间复杂起来。
源今时持着一把桧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更麻烦的是,风烛是为了帮你,才向他们借的钱。”他道。
原来昔时在扶桑郡,源风烛曾经拿着青青的画像,来黄泉国托那些大妖协助寻觅。大妖们自然不肯轻易相与,索要银钱的也仅仅只是一部分。但即便如此银钱仍是不够,因此源风烛不得已,只能借了些高利贷,先拿去给了那些只要钱的大妖们。
他本是许诺了以命还债,奈何他魂魄如今被送入了烛龙旧郡,那些大妖不得入,寻不到他下落,便纷纷来找源今时了。源今时无可奈何,几乎将家中所有之物尽数拿去抵押,连同桌椅床榻也一并搬走,这才勉强帮儿子还了大部分钱。
还有一少部分,源今时开了箱子,连自己多年珍藏包括随葬物品也都拿去还了,剩下的,他写了信给公主,请求她稍作协助,自己如今一贫如洗,连衣服都仅剩下两套了。
岑吟听了,立刻推门去他屋中查看。此番乃是她第一次入内,谁知门一开,里面空空荡荡,连一架屏风都没有,甚至细纱的窗帘都被拿走了。
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岑吟低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心中暗道回去了就给源先生烧点东西过来贴补家用。
“不打紧的。”源今时安慰她道,“我有俸禄在身,不至于一败涂地。那些旧物他们不会动,等我有了钱再赎回来就是。你不必自责,没得辜负了风烛的好意。”
他说这话时,右腕上悬挂着的扫晴娘微微动着,刚好转过头来,上面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岑吟更愧疚了。她重新坐下来,却发现院子里也空空如也,连上次来时那一排的竹筒都不见了。
正当她想着自己该如何补偿的时候,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木屐的响声。她抬头一看,只见先前那家种着猫年糕的女狂言师正提着一个食盒缓步而来。她穿着一身和服,不再年轻的面容隐约透着一股沧桑。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蓝色浴衣的男子,但他的头……是一只鱼。
那不是先前打擂台的鱼头男吗?岑吟一惊,怎么……源先生认识他?
那女狂言师看到岑吟,没料到她会在这,竟也有些惊讶。那鱼头男则抱着手臂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副难以管束的样子。
“小姑娘,”她生硬道,“你怎么在这?”
“做梦的时候飘过来的。”岑吟如实答道,“非我所能控制。”
鱼头男砸吧砸吧鱼嘴,默不作声。
女狂言师叹了口气。她那张涂得很白的脸漠然地转向了源今时。
“我听说你的家被搬空了。”她道,“我给你带了些酒菜来,免得你饿肚子。”
“阁下亲自送来,岂有不收之礼。实在感激不尽。”源今时欠身道,“其实……多少还是给我留了一些食物,虽然不多。既然来了,就干脆一同宴饮赏月吧。”
他说着,冲岑吟一笑,邀请她一起入席。
岑吟不知道自己是该去还是该留,总觉得十分尴尬,进退两难。她像十九国人一样跽坐在蒲团上,前面摆着一方小桌,上面盛着精美的木制食盒,里面放着许多素食寿司。筷子放在筷枕上,旁边还摆着碗碟,前面还有几张小桌,放了许多丰盛的菜肴。
这屋子大而宽敞,虽然连窗帘都没有,但却并不妨碍食客们谈笑风生。源今时请来了几位艳丽女妖来做歌舞,自己又开了几坛仅存的好酒,倒是喝得很尽兴。
在他旁边,先前那只三花猫正对着一条碟子里的鱼狼吞虎咽。它吃得很香,源今时还摸了摸它的头。
而在三花后面,一群猫年糕正眼巴巴地看着那三花,似乎十分羡慕的样子。但它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谁也没有靠近。
那女狂言师心情倒是不错,多喝了几杯酒,打开了话匣子。她与源今时相谈甚欢,席间一会用东瀛话一会用中原话,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那鱼头男则只是捧着碗朝鱼嘴里送饭,也不讲话也没有表情,没一会已经吃了三大碗。
岑吟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吃着寿司,是不是抬头看一会歌舞。那些女妖都很漂亮,且笑容满面,虽然不知原身为何物,但岑吟觉得事不关己还是高高挂起得好。
她从那断断续续的闲聊中得知,原来那鱼头男是女狂言师的儿子。因为上次在擂台上败给了一个不请自来的西洋小子,便有意将他送到源今时这里来学习剑术。
源今时说自己不过半吊子,承蒙看得起,学习不敢,但可以指点一二。女狂言师顿时高兴起来。
酒过三巡,她已有些微醺了。大约是趁着酒兴,竟忽然提出来,说想看看源今时的阴阳术。
“阴阳术有什么好看的。”源今时大笑,“更何况,我又不是阴阳师,并无册箓。”
“源先生的神通,在黄泉国当是数一数二的。”那狂言师道,“如今脱离了人身束缚,想必术法已登峰造极。何不露一手给我们开开眼界?”
“我要是答应,有卖弄术法之嫌,要是不答应,又怕扫了您的兴。”源今时道,“也罢,我就当变个戏法,且取笑取笑。”
他说着,从桌上取下一把纹着龙纹的瓷勺,在寿喜锅的炭火下烤了烤,接着便掷向了半空。
岑吟只见那瓷勺在落下时忽然咆哮一声,竟化作了一条红色火龙,在屋内盘旋数圈,游走四方。那些女妖纷纷退开,拍着手赞叹不已。那火龙随后便盘绕在了一根柱子上,暂做停留后,便嘶吼着朝源今时而去。
源今时抬手一张,那火龙落在他手上,又化作了先前那柄瓷勺。
岑吟看得认真,险些忘了那不是真龙。那火龙模仿煌骸而化,惟妙惟肖,经过之时甚至感觉得到那重重的热浪。
“好厉害……”她感叹道。
女狂言师立刻拍起手来。鱼头男虽然吃着饭,但也看得很起劲。他的鱼嘴动了一下,忽然吐出了一个泡泡。
“犬子说,想问问源先生,能否幻化书中故事?”女狂言师道,“他想看看那民间传说中的人都是什么模样。”
“可以试一试。”源今时点头,“不知想看谁?”
“浦岛太郎。”岑吟下意识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盯着她看,把她看得脸色发白,一时后悔自己说得快了。
“你居然知道浦岛太郎?”源今时有些意外,“好啊,那就他了。”
他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碗,将一碗汤朝前方泼去。那汤水竟没有落地,而是席卷而出,化作浮世绘一般的海浪飘荡在屋中,海浪中渐渐现出一座小渔村,还有一个穿着木屐做渔民打扮的年轻人。
随即,那片海浪便如幕布一般翻动着,将浦岛太郎的故事演绎了一番。那画面明亮而温暖,仅在最后留下些无尽遐想,而并没有九皇子说的那么诡异阴沉。
终了时,源今时将碗托在手中,单手结印,随后竖起二指一动。瞬间那海浪又朝他碗中而来,仍旧复原成了一碗热汤。
那鱼头男已经不吃东西只顾着看了,显然是看呆了。
岑吟已然觉得精妙绝伦。但那女狂言师大约是醉了,仍然有些未能尽兴。
“源先生,再来一个吧。”她端着酒杯道,“说来这歌舞我有些看腻了,不如……换个什么人来,如何?”
“可以啊,这个不难。”源今时点头,“有预定之人吗?”
“没有没有,你随意就是。”
“那好。”
源今时说着,忽然将手伸过去,在那猫年糕之中抓了一只过来,将它朝前面一丢。那猫落地,喵呜一声,瞬间变成了一个持着桧扇的男孩,穿着一身狩衣,戴着小立乌帽,大约八九岁的模样。他长得极像猫,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脸色却又冷又硬。
岑吟看着那男孩,总觉得十分眼熟。随即她就听到源今时喊了那男孩一声。
“风烛。”他笑道,“来,为客人舞一曲吧。”
勾手指,吞千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