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将子无悲-执着心
森威尔看着那古旧楼阁里的东西, 忽然抬手朝那人猛开了两枪。
银色的珠子飞向楼阁之上，那从中间血肉分离的人却嗖地一下闪到了门内，不见了踪影。弹珠像是触碰到什么东西般骤然反弹回来, 森威尔将头一偏, 那两颗银色的珠子擦着他的鬓角撞进了身后的墙壁中。
他将头正回来, 仍旧仰头朝上方看着, 心内却有了其他盘算。
一阵冷风吹来，风雪渐渐起了。在他旁边, 萧无常取下腰间一个锦囊, 拖在了掌中。他将手一指，那锦囊随着一道佛气徐徐升起，在半空旋转起来，将地上那些血肉尽数收纳其中, 又缓缓回到了萧无常手上。
他站起身来, 正欲转身时, 却忽然听到森威尔在他背后开口了。
“喂。”那人道, “你还没有证明, 你自己不是妖魔。”
萧无常笑了一声，他缓缓回过身来。
“怎么证明？”
“比试比试如何？”森威尔问, “就在这。”
“怕你会死在这。”萧无常冷冷道。
“怕你会死在这。”森威尔重复道。
萧无常忽然将手一扬, 白骨鞭直朝对方而去。森威尔立刻仰头躲避，鞭子划过他的眉骨，却猛然转势, 一下子绕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感觉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他扯了过去, 迎面便是那人弯起来的手指，显然意图取他的心脏。
森威尔被扯了过去，却用枪管抵着鞭子, 摩擦出了刺耳的呲呲声。就在快到萧无常近前时猛地将枪一指，那人却当即跃起，躲避开了银色的弹珠。
但萧无常在半空便借力施力，猛地一转，意图卸掉森威尔一条手臂。谁知那西洋人却顺着他的力道一下子甩了起来，跃到旁边的墙壁上，猛蹬砖瓦而后直朝他冲过去。萧无常当即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枪口，将他甩到了对面的墙上。
得先缴械他的武器……萧无常在心中暗道。他持起白骨鞭，趁森威尔转身时猛击在他手臂上。森威尔的手指张开，火燧枪掉在了地上，想去拿腰间第二把，却也被萧无常打落在地。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是硬抗了萧无常一击，接着五指张开猛地抓住了那条白骨。
白骨上满是骨刺，划破了他的掌心。但是他仍旧极快地将它缠在手臂上，用力一扯，将其硬生生扯断，丢在了不远处。
两人武器皆失，却仍旧朝对方冲了过去。风雪越来越烈，擦过两人衣摆席卷而起，交手之时飞溅起一大片雪花。
朔风凛冽，冰雪遮蔽视线，却不妨碍那二人在巷子里大打出手。萧无常并不知这西洋小子究竟有没有使出全力，却一如既往地觉得他难缠。无论拳招或是腿功，森威尔都是行家，他武学硬派，风格强劲，显然是抱着一击必杀的态度动手。
更不妙的是，森威尔有九尺多高，手长脚长，铲在雪上直接将其掀起，瞬间巷子里便满是雪雾。萧无常只见他那身袍子似乎做了改良，两侧竟是开口的，显然是为了方便他近身战。
他觉得不易取胜，打得烦了，双手握成拳头，佛光毕现。森威尔亦将拳头握紧，两只眼睛骤然变色，浑身上下灵力加速运转。瞬间速度与力道都升了上来。
萧无常先发制人，冲过来击在他腹部，趁他弯腰时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谁知森威尔只是被打得扬起了头，下盘极稳，抬脚便踹在他肩膀上，竟把他踹得后退了一步。
不但如此，那小子反应奇快，马上蹲下来去扫萧无常的腿。萧无常当即向后跳去，避开了他腿。森威尔一脚踏在墙壁上，瞬间那面墙便出现了裂纹。
两人在那巷子里过招，也不知多少回合，旁边的墙壁已经千疮百孔。但那处阴楼的墙却无论怎样被波及都完好无损。
反观森威尔，一招比一招狠，全无力竭之意。但这状况怎么看，都不像件好事。
萧无常有心速战速决，因此不欲再拖延，闪过他一击后便朝他头部出手。森威尔迅速抬起手臂扛了下来，向后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竟毫发无损。
他于朔风中直起身，放下手臂，抖了抖袍子上的雪。
风雪之中，那小子的面孔没有一丝变化，既不吃力也不狰狞，仍然冷漠而平静。萧无常暗道他当真是抗打，反击也快，要是将他打死在这里竟还有些可惜。
“这种打法，极损耗灵魂与寿命，除非你不是凡人。”萧无常对他道，“又或者……你根本就是妖魔？”
“我不是妖魔。”森威尔站在雪中道。
萧无常发觉他连气都不喘一下，越发觉得他不太对劲。于是他将两手交叉放到额前，轻轻一划，唤醒了那双鬼瞳的灵力。
在那漆黑的眼珠内，他透彻地看清了森威尔的五脏，随即便发觉他的心脏早已超负荷承载他的灵力，将至爆裂边缘，却被白色的药物尽力压制。他的精神力也被一并压抑着，内在具有过于庞大的灵力，非是凡人之躯能可承受。
“再打下去，只怕你就要死了。”萧无常道。
“不会。”森威尔冷冷地看着他道。
萧无常却暗道不妙。这小子的灵气无与伦比，竟比一些小仙还要强。若是催至巅峰，且凡躯能可承受的话，恐怕半个海陵城都能瞬间被夷为平地。
“你还有多少能耐？”他试探着问，“不妨亮出来，一招定输赢。”
森威尔顿时握紧了拳头。萧无常很清晰地看到他体内的灵力运转，猛地涌上了他的百会穴。周围的冰雪狂卷而起，拂过他周身，却似瞬间停滞一般，在他眼中呈现出十分清晰的六角图腾。
接着森威尔便站到了他不远处，手指张开直抓向他的头颅，速度快得令萧无常心中一惊。如本能反应般，他猛地架开森威尔的手臂，卸掉他的灵力后狠狠地将他砸在了雪地上。
巷子里顿时发出一声巨响。那灵力如炸开一般扫荡过两侧的房屋。门扇不断开合作响，发出呜呜之声，隐约间似乎还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但立刻便归于沉寂。
萧无常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失手把他杀了。可随即他就见森威尔单手猛推地面，竟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是头上破了道大口子，血流如注，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冷漠。
“好疼。”他冷淡道，“这一招算你赢了。”
怪物啊……萧无常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这小子都打不服的吗？
“罢了，我不想打了。”他对森威尔道，“再拖延下去，我这书童就救不回来了。”
“可以。”森威尔道，“人命要紧。今日到此为止。”
萧无常抬手一扬，散落的白骨鞭便瞬间复原，重新回到了他手中，被他斜挎在了身上。森威尔则用脚勾起那两把枪，重新配在腰间。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巷子。
但就在森威尔走到巷子边缘时，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擦了擦头顶的血，冷冷地朝着那处鬼气森森的阴楼回过了头。
只见那楼里影影绰绰，似乎有很多东西躲在帘子后向外张望。他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立在一处柱子后面，正用一只淌着血的眼睛盯着他看。
森威尔吸了口气。他看着那座阴楼，忽然摘下了手套。随后，他朝着那座楼竖起了中指。
那栋楼阴气骤然加剧。他却置若罔闻，重新将手套戴上，离开了巷子。
他是故意激萧无常与他争斗的，好以二人灵力试探那阴楼深浅。交手中已大约摸清了许多，每一道灵力散开时，那阴楼是何反应，都已在他的判断之内。
森威尔的心思，萧无常一清二楚。刚好这也是他的目的，便顺杆而下，成全了对方。
但他无心在此地打发辰光，也不欲在理睬那个西洋小子。他只是将腰间的锦囊看顾好，快步朝客栈走去。
“怪物。”他喃喃着，缓缓皱起了眉。
“那个森小子，当真是个怪物？”岑吟问。
“不止。”萧无常烦闷道，“还很难缠。”
说这话时，他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手中拿着一只锦囊正在走神。岑吟正慢慢地喝着红糖水，裹了厚厚的大氅取暖。
“不舒服吗？”萧无常问。
“是有一些。”岑吟叹道，“倦怠得很。大约是累着了。”
“女人，对自己好一些。”萧无常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态道，“否则，你还怎么‘敖夜’。”
岑吟大怒，要泼他糖水，却被萧无常一把按下。他站起身又为岑吟倒了一杯，示意她慢慢喝。
“多喝热水。”他苦口婆心道，“总归有好处。”
岑吟给了他一记白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星星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立刻问道，“你方才说你出去找星星了？”
萧无常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惆怅得令岑吟以为他不久于人世。
“在这。”
他说着，将锦囊翻过来，朝桌子上一倒。
只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从那锦囊中竟掉出了好几块人参，碎裂得不成样子。萧无常抬手将那些七零八碎的根茎和根须拼凑了一下，勉强拼出了一支完整的人参。
“这就是星星。”他皱着眉道。
岑吟看着那碎成了块的人参，大惊失色，连糖水也不喝了。
“星星出什么事了？”她伸手拿起一块断掉的根须，觉得心惊胆战，“为什么……会碎成这样……”
“我也不知晓。”萧无常摇头，“只能知道，大约是被活活撕碎的。”
“星星能为远在厉鬼之上，更何况他武学也偏凶。”岑吟道，“这怎有可能！”
“若是寻常时候，自然没有东西是他的对手。但若是被人算计了呢？”萧无常问，“古往今来，多少武将折损在兵法之上。能打非是保命之法。”
“你的意思是？有人算计星星？”
萧无常点头，随即转头朝角落看去。岑吟循着他目光一看，这才发现角落里似乎蹲着一个小孩子，整个人蜷缩着，唯有两只长长的兔耳朵在不断颤抖着。
萧无常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大喝一声，把岑吟都吓了一跳。
“给我滚过来！”他吼道，“你还有脸害怕！都是你这兔崽子害得！”
那兔子精哪里敢过来，缩成了一个团，呜呜咽咽地抱着腿哭。萧无常将桌子一拍，他立刻咕噜噜地滚了过来，跪在地上大哭。
“我不知道！”那小兔子哭道，“我回来找寒星哥哥，他看着就不舒服，非说听到了什么笛声！我告诉他公子找他，还让他路上小心些！可他就再没回来啊！”
“撒谎！”萧无常一把扯起他的兔耳朵，“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泡到水里去，我记得你们兔子是沾不得的水的！”
“呜呜呜呜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兔子被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要杀我啊！我没有害寒星哥哥！”
“你放心，你寒星哥哥死不了。”萧无常恶狠狠地把他拎起来道，“我这就去救他，他要是醒了，说是你做的，我一定把你做成红油兔丁！”
那兔子被他捉起来，手脚不住扑朔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若不是岑吟对他也有疑心，大约此时便信了他这恐惧的模样。
萧无常将那小兔子丢在了地上，他又立刻缩到墙角去哭了。
“现在怎么办？”岑吟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问，“星星真的还有救吗？”
“有。”萧无常点头，“只是我要回西武佛国一趟。上重天有五色神土，只需取来一些，将这些根茎种在其中，再去浇些甘霖也就能复原了。”
“这两样东西好取吗？”
“不好取。”
“那你……”
“不好取也要去。”
萧无常说着，又坐了下来，盯着那根茎，显然心情奇差无比。岑吟看着他，只见他没有了往日的随性和胸有成竹，竟不由得也觉得抑郁起来。
“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掣肘的模样。”她道。
“女冠见笑了。”萧无常笑道，“我失态了。”
“不是失态。”岑吟摇头，“你是心急了。”
她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萧无常的手臂。
但萧无常却握住了她的手，缓缓低头，将前额抵在了她的掌心里。
“烦啊。”他喃喃道，“好烦。”
“为什么烦？”岑吟看着他，莫名觉得他像个小鬼。
“不知道。”萧无常闷声道。
岑吟仔细想了想，随后察觉……大约是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而让他有些烦闷了。于是她拍了拍萧无常的后背，试图安抚他。
“常言道，事虽难，做则必成。”她安慰道，“星星的事，我不知自己能可帮上多少，但若有我可为之事，只管告诉我就是。”
其实听到枕寒星有救时，她就多少放下了心来。但她觉得萧无常心情不佳，想要宽慰又怕自己言多必失，只能谨慎地试探。
“说来，我先前听星星说过一件事。”岑吟忽然道，“他说，你在他之前还有三五个书童，每一个都叫枕寒星。这是为什么？”
“哦？”萧无常哼了一声，“他连这事都告诉你了？”
“这难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还好，还好。”萧无常直起身来，轻轻摇头，“只是我觉得没有提及的必要罢了。”
“那每一个都叫枕寒星，到底是为何？”
萧无常沉默了。他望着岑吟，神色竟有些落寞。
“我生前，曾有一个书童。”他低声说，“姓沈，名星。是我在路边捡回来的孤童。”
那孩子生性缄默，容易害羞，打架却是一流。萧无常自从有了他，就开始作威作福，像个小恶霸一样谁也不敢招惹，着实风光了一阵子。
“后来……”
后来，他一个庶出的哥哥因为对萧无常心存记恨，便设计于他，哄骗那书童去了某个地方。到了之后发现是一群纨绔子弟，各个手持棍棒，欲揍他一顿以报复萧无常。
但那书童厉害得很，竟无一人胜得过他。只是棍棒无眼，他不小心失手，打瞎了一个人的眼睛，闯下大祸。萧家碍于律法，只能将那书童推出去顶罪，以保萧无常不受牵连。
纵然是佛国，也仍有偏僻之地，未能受尽庇护。萧无常百般阻拦无效，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拖走，由着那家人捆在桩子上，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了。
沈星咽气的时候还在说自己有错，对不起少郎君，谢少郎君收养之恩。
“我心中有愧，愧自己无能为力。”萧无常道，“后来我成了佛国护法，便四处去寻他魂魄，想知他流落在何处。若未成正果，便接引他入极乐世界。”
“所以……星星便是你当年那个书童吗？”岑吟问。
“是。”萧无常点头。
“那为何……有五六个枕寒星？”
“因为他寿命有限，至少与我相比。”萧无常道，“他生前伤人无数，死后只能为草木。因而他寿终转生，我只能再去寻。”
山里红，榴莲，灵芝，冬虫夏草，随着他功德加深，草木之质也渐渐升品，循环往复，直到寻到如今这支人参精。
枕寒星已不记得前尘旧事。每次找到他也极难。但萧无常却并未放弃。
“我不会再看着他被活活打死了。”他道，“我那时无能为力，但如今我不会了。”
他说着，攒紧了手。岑吟看着他，心中猜测他大约是极重感情之人。若真如此的话……
“萧释……”她下意识地开口道，“你并非冷酷之人，到底为何……杀了自己的家人？”
萧无常忽然笑了。
“我不是一般的厉鬼。”他笑道，“此事我不愿提及。时机合适之时，我会告知给你听。”
岑吟无法，只得点了点头。萧无常看着她的手，用食指碰了碰她的手腕。
“女冠，我想问你一件事。”他道，“若是哪一日，神女不用我做你的护法神了，而是换成了别人——”
岑吟的手忽然一动，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会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萧无常被她吓了一跳，感觉她抓得很紧，难得竟有如此大的力道，令他有些意外。
“不会。”他宽慰岑吟道，“当然不会。怎么，你舍不得我？”
岑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能咳嗽一声，低头放开了他的手腕。
“你……若是要回佛国去救星星，就早去早回。”她道，“别拖延太久。”
“自然。”萧无常点头，“我明日就动身。”
他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什么人搬进了隔壁，嘈杂作响。岑吟没有在意，只要他出去看看就是，别是什么牛鬼蛇神住进来就好。
萧无常点头。他起身去门边推开查看，谁知迎面就是一个扛着三四个巨大箱子的年轻西洋人，正把它挪到里面的房间去，看上去力大无穷。
“哎呀！猿粪啊！”那年轻人一见萧无常，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洗脚吗！”
萧无常吐出一口老血。
他马上左右看去，赫然看到森威尔正坐在走廊楼梯顶的扶手上，两脚蹬着护栏，手臂支在大腿上，正冷淡地朝他这边看。
“哟。”森威尔冷冷道。
萧无常砰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怎么了？”岑吟被震得一跳，急忙回头看他，“外面是什么人？”
“别出去，外面有鬼。”萧无常惊魂未定道，“鬼来了。”
就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