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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将子无悲-浮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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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传闻中的薛老太爷是个小人啊。”萧无常忽然在一旁道。

    几乎瞬间, 所有的黑河水族都朝他亮出了兵器,明晃晃一片,看得岑吟头皮发麻。

    “乱说话!”她恨铁不成钢地给了萧无常两拳, “闭嘴!”

    萧无常捂着嘴一脸委屈, 敢怒却不敢言。敖夜也被他的不恭不敬吓得脸色泛青, 不住地偷偷去瞟自己那位爷爷, 但站在那乌龟上的阴骘少童却只是盯着那两人看,乌黑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他虽是四岁小童模样, 但那双眼却大而明亮, 颇有些诡谲。岑吟被他看得很心惊,不得不咳嗽了一声以作掩饰。

    “见过……薛龙王,”她行礼道,“我是想来打听一人下落的。”

    薛长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向岑吟身后落去, 盯住了不远处一只路过的三花猫, 看着它走了两步后跑到了远处的密林之中。

    “何人?”他转头问。

    “蚌精磲元重。”

    “磲元重, ”薛长卿的眼珠动了动, “他生性喜欢四处游历, 已经多年没回黑河了。恕我也不知他的下落。你找他做什么?”

    岑吟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 决心试探性地问问这位龙神。

    “大约……二十年前, 有一户岑姓人家出了事,主人生死不明,一对双生姊妹不知下落。据说与那位磲元重有关, 敢问阁下可知道些什么吗?”

    “从未听说过此事。”薛长卿道, “不过,磲元重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若非确凿证据,不该担此污名。”

    “那敢问龙王爷, 可有什么办法找到此人吗?”岑吟问。

    “若想找,自然能找到。”那阴骘少童冷冷道,“怎么,你希望本王帮你?”

    “不敢,不敢。”岑吟行礼道,“只是若阁下能指点一二,也就感激不尽了。”

    那阴骘少童盯着她笑,笑得她有些毛骨悚然。

    “我看那小子,欲邀请你夜宴。”他瞥了一眼敖夜,“求了我许久,有心思……”

    后面的话,薛长卿没有再说。敖夜倔强地将头一转,伞下的脸已经红了。

    岑吟的脸上却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半天才干笑了两声。

    她正在想如何岔开话,谁知薛长卿却哼了一声。

    “也罢,挑个好日子,可以邀你等来龙宫坐坐。毕竟煌骸之事,多亏你们出手,免了海陵城腥风血雨。”他对岑吟道,“你们两个若有朋友,可一并带来。我龙宫地方大,不差这几处宴席。”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声音却非常清透,仍旧是四岁孩子的稚嫩嗓音。岑吟有些好奇,又不敢细问,只能勉强试探,意图抛砖引玉。

    “敢问龙王前辈,是修行成童身了吗?”

    薛长卿还没说话,敖夜却抢先开口了:“哪里啊,我们龙族与人可不同,越是精纯的龙脉,生长越是缓慢。老太爷只是看着小而已,再过几万年——”

    薛长卿忽然瞪了他一眼。敖夜被那阴骘少童吓到,顿时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岑吟心知大约也问不出什么了。她再次起手,谢过了那位龙王爷。

    薛长卿只是点了下头,便乘着那巨龟回到了水中。一众水族也都跟着他潜入下去,只有敖夜没动,仍旧打着伞站在岸边盯着岑吟看。

    “女人!”他皱着眉叫道,“我改日!去给你送去请帖!你不准离开!”

    岑吟看了看萧无常,又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假笑。

    “好。”

    眼见着天边红日初升,岑吟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困倦了。但她没有立刻回客栈,而是打算先去谢过源今时相助。萧无常却觉得不过一个黄泉国厉鬼,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何苦来着,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他劝道,“实在不行,回头给他烧点纸也就是了。”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岑吟教育他道,“若不好好道谢,下次如何再请他?一定要去。”

    萧无常很无奈,却也由着岑吟去了。但他心中有些顾虑枕寒星状况,见天已亮了,便同岑吟说了一声先回去看看,要她办完了事早些回客栈。

    岑吟答应了。她也担心星星是否无事,便催着萧无常快去,自己也立即赶向无人之处,意图早去早回。

    起初她有些担心,源今时是不是已经回了黄泉国。但出乎她预料的事,源先生还在,或者应当说像是在等她。

    她烧了符纸,于阴凉处将那人召唤而来。源今时衣袖轻动,站在树影之下,抱着手臂冲她一笑。

    “若是你再晚些,我就回去了。”他道,“难为你还记着。”

    “哪里哪里,多谢源先生今日相助,实在感激不尽。”

    岑吟说着客套话,起手谢过了他。源今时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岑吟问他是否要赶回黄泉国,他却说且不急,有些事……打算再去处理一下。

    看他神色与语气,岑吟猜测大约他是要去见公主殿下。但源今时显然看出她心中所想,却摇了摇头。

    “我是要回扶桑郡,看看源知禾。”他道。

    源知禾……岑吟记得那孩子,行为诡异,言语狠戾,非是什么善茬。他自幼养在源风烛膝下,十分依赖兄长,如今应当是继承了兄长的郡守之位。

    岑吟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但奈何他也是源今时亲子,自己无权多言。因此便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你似乎并不待见他。”源今时笑道,“是因为他夺了他兄长命格吗?”

    岑吟没料到他会看透自己内心所想,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源先生……”她喃喃道,“我记得,他是您的遗腹子?”

    “是,遗腹子。”源今时点头,“那孩子与我没什么缘分,是冲着他兄长来的,他二人前世亦是兄弟。不过若只论今生,却又的的确确是我与兰漪之子。完全袖手旁观,我也不能做到。”

    “兰漪是……公主殿下?”岑吟问。

    “是。”

    “源先生……到底为什么没有公主殿下同在一处呢?”岑吟还是觉得奇怪,“莫非真如彼岸花之花叶一般不能重逢?”

    “非也,非也。”

    源今时说着,忽然笑着朝上空望去。他半张脸隐匿在树影之中,斑驳日光透过缝隙洒在他金色的衣衫上。

    非是不能重逢。她就在南国,在冥河之畔,在做什么呢……大约是在一遍一遍地弹她钟爱的古筝,一字一句为长子与幼子祈福。

    二十二年繁华如梦,她似乎一直一直都在那源氏塔楼里,终日坐在观景阁里看窗外风景。

    “生在帝王家,恩爱,情谊,白头,皆是梦幻泡影。”源今时望着苍穹道,“她是如飞鸟一样的人,却终日困锁在牢笼中。一生为南国,为夫君,为源氏贵子,身不由己。”

    岑吟没有插话。她看着源今时,第一次觉得眼前之人如此落寞,与寻常那自在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大约也有他的烦恼之事,岑吟想。但随即,她就听到了一句令她十分震惊的话。

    “公主殿下,已经与我和离了。”

    八年镇守烛龙旧郡,只盼能再与妻儿相逢。谁知刚回黄泉国,等到的却是一纸和离书。

    【愿公子相离之后,重拾折扇,风华再现。娶以扶柳佳人,重遇今生良缘。】兰漪在和离书中写道,【再见之时,我定忘尘无怨,谈笑风生不动情。】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不敢挽留,纵然舍不得她。”源今时道,“她既想放弃我,不敢强求。唯愿她安好,我心亦安。”

    岑吟却觉得事情不该如此。尚未绝路,何谈放弃?

    “源先生……也许公主有苦衷?为何不再谈谈呢?”

    源今时冲她笑了。

    “风烛年幼曾经问过我,若未来他思慕之人不慕他,该如何是好?”他道,“我那时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无情,便不要强求。”

    岑吟说不出话了。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又或者……眼前之人早已把一切看透,无需劝慰。

    她只是觉得莫名一口气郁结在心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仿佛抓了一捧沙,却不断从指缝间漏下,竟一丝一毫都握不住。

    “白云在天,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九皇子坐在床榻上,脱了鞋两只脚踩着床沿,手中拿着一本线装的《述异记》,卷起一侧来,正转头朝窗外看。

    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老内监在,正为他煮着一壶热豆浆,想要他喝了之后好好休息。

    “殿下跑了一夜,实在辛苦了。还是吃些东西,早些睡上一觉。”

    “胡爷爷,”九皇子咬着指节道,“你说,上古之人,真的能见到神吗?”

    “这……老奴不知。”

    九皇子又不说话了。他一直看着窗外,见层层白云漂浮,映在他瞳孔中,带来阵阵凉意。

    “胡爷爷,”他忽然道,“我有时候,觉得孤独。”

    “殿下何出此言?”老内监有些惊讶。

    “就是孤独。”

    我对这人间,没有向往。生在此处,生在帝王家,于我而言,除了孤寂,只有苍凉。

    “虽然这人间很好,但我来过了,好坏我都知道。其实我觉得够了。”九皇子道,“做神仙应该很好,做妖魔也不会太差。但我有时总觉得,人反复轮回,反复再来这世间,究竟有何意义呢?终归不如归于一梦,但愿长醉不愿醒。”

    “殿下,是看了什么书吗?”老内监问,“何故说此苍茫之言。”

    “你知道穆天子传吗?”九皇子用那阴沉的气声问,“周穆王曾经遣造父驾车,至昆仑山得见西王母。他走的时候说,我要走了,想必再见无期。”

    “这个老奴实在不知。”

    “你猜西王母如何说?”九皇子喃喃道,“西王母说,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九皇子第一次见这句话时,莫名落下泪来。

    他认为此句很苍凉,磅礴且荡气回肠。

    [只要你活着,就一定会再见面。]

    “生而为人,宿世不知要累积多少因缘才能有一次相见,甚至相互思慕。”九皇子道,“轮回数次或才有一段缘分。但可惜我们非是神仙,有些事以为大彻大悟,殊不知月老一把剪刀就可将红线剪断。”

    所以,总该珍惜这相遇之缘。

    “从前金翼活着,这些话我还有人说一说。”九皇子叹了口气,“现在金翼不在了。我又孤独一个人了。”

    老内监沉默了。他立在不远处,轻吸了一口气。

    豆浆已熟,泛起了沫。他将锅子取下来,倒了一碗热乎乎的豆浆给九皇子。

    “殿下是个好孩子。”他笑道。

    九皇子也笑了。他接过老内监递来的豆浆,却摇了摇头。

    “您若是看得透人世千百年,您不会觉得我是个好孩子。”

    他说着,捧着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老内监站在一旁看着他,喉咙微微蠕动着。他想起自己初见这位殿下时,他尚年幼,蹲在宫内一道围墙之上,安静地望着自己看。

    年幼失母,六亲缘薄,小小年纪便在明争暗斗之中学会明哲保身。每日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殿下是个好孩子。”他忽然又道。

    九皇子喝了口豆浆,冲他嘻嘻一笑。

    “胡爷爷,你放心,我会一直活着。”他道,“比其他人都好。我还要一直笑。”

    心有玄黄,此方世界便不为屏障。

    “白云在天,道里悠远。”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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