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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火煌-修罗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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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界之上, 那原本立在雕像旁的白衣女子忽然动了。她转过身来,走下祭坛欲离开广场。

    “你要去哪里?”一个温和的声音问。

    那女子停住脚步,朝那发声人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 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不远处, 正对她微笑着。

    “……见过尊者。”

    她知道来人是谁, 不敢怠慢,立刻合掌问询, 口称阿弥陀佛, 道了一声吉祥万千。尘海微生却示意她不必如此。

    “我知道,你忧心他,想去见他。”他对那女子道,“但我以为, 还是不去的好。”

    “尊者, 业火将至, 难保不焚毁屏障, 再生心魔。”白衣女子道, “他的护法神像……已现败相了。”

    “他有这一劫。”

    “可是尊者——”

    “他有这一劫。”

    “他如何能过?”

    话音落,只听咔嚓一声, 她身后那护法像骤然裂开了一道纹路。隐约有碎石掉落, 窸窸窣窣洒在了地上。

    那白衣女子见雕像光芒黯淡,心下发沉,欲当即下界, 却看到尘海微生缓缓抬起了手, 掌心内运起一团佛气,被他托举着,瞬间朝那雕像推去。

    那团佛气一下子打在那处裂痕上, 几乎立刻,裂痕便化为了乌有。而那神像也再度明朗起来。

    “我原想着,他烦恼丝未落,便让他经历一番因果。”尘海微生道,“可惜他太任性,反拖累了你。”

    那白衣女子垂下头,半晌后叹了口气,又笑着抬起头来。

    “此事非他之错,也非我之错。只是我二人无缘也无份罢了。”她笑道,“我说过许多次,我不在意此事,尊者不必多虑。”

    “放得下吗?”尘海微生问。

    “放不放得下,都要放下。”那修罗女道,“戏文上说,‘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句我听了,总觉得大有意思,反复咀嚼了,也有些悟了。”

    “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尘海微生道,“那孩子冷心冷情,本性原是极端自私之人。不值得你为他如此用心。”

    “他对那女道士,也极端自私,冷心冷情吗?”修罗女问。

    “他没有吗?”尘海微生反问,“自身因果,一句都不告知她。藏得如此之深,我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修罗女忽然笑出声来。她看着如人间少女一般端正,没有一丝修罗之相。

    “您不懂他。”她对尘海微生道,“恰恰是心中有情才隐瞒,恐她得知而背离自己,到那时,悔之不及。”

    她对尘海微生行了礼,收了下界的心,缓步离开了广场。

    在她身后,那位佛国尊者转过身,目送着她离开。他脸色十分平静,无悲无喜,眼神一如既往的干净。

    他看着那女子消失在远处,又回过头来,去看那座高大的雕像。

    “会如此说,还是没有放下啊。”尘海微生叹道。

    “尊者何必试探她呢。”一个声音在他背后道,“平白招来她的反驳。”

    “因为我也不安。”尘海微生说,“我心中不自在,也有事情没有放下。”

    “是为了萧无常吗?”

    尘海微生没有说话。在他身后,一个穿着斗篷的男子伫立不动,兜帽罩在他头上,遮蔽了他的眼睛,几缕黑发垂落下来,随偶来之风微动。

    见尊者不言语,他也不再言语。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尘海微生似乎听见了恒砂流动之声。

    “你听过佛魔一如吗?”他对圆觉道,“你觉得它与诸相非相,有何不同?”

    “我只知道,一切幻象,皆是虚妄。”

    “说的是呢。”尘海微生笑道,“所以若萧无常是妖魔,我就是妖魔的师父。”

    “尊者——”

    “昔年有人曾说,我是踏过挚友的血泊,登上这尊者之位的。”尘海微生缓缓转身,面朝向了圆觉,“你看我时,觉得我是佛,还是魔?”

    圆觉愣住了。他隔着兜帽,吃惊地看着面前那毫无情绪的僧人。恍惚间看到他背后泛出一团金光,从中走出一个手持双刃的金衣人来。那人一袭侠士打扮,面容英俊,墨发扎得极高,眼神通透而犀利,笑时温润自生,不笑时静中带凶。

    所谓心中自有正道,无惧爱恨嗔痴。

    “这是我昔年为第二护法时的法相。”尘海微生看了看那金衣人道。

    那人持着双刃,一动不动地看着圆觉。他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压迫感袭来,一瞬之间,无来由地有些恐惧。

    “你还记得薛元缜吗?”他面前的尊者问。

    圆觉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膝盖弯曲,缓缓地半跪在了地上。

    “不敢忘。”

    海陵城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眼见着大火越烧越烈,武候铺的武侯们推着机龙满城洒水,却阻挡不了火势,甚至机龙也被烧坏了许多,一时间满城都是哭嚎之声。

    萧无常站在梅花桩上,听着那些哭喊声,心内有些不忍。他不再拘束于人身,起手欲祈雨灭火,谁知他面前那阿修罗女却忽然说起话来。

    “无用的。”那修罗女道,“煌骸之火乃是业火,烧的是那海陵城百姓的功德林。你若想灭之,唯有甘露净瓶之水,但恐你来不及见大士,这城便已烧空了。”

    萧无常闻听此言,虽气急也无可奈何,只能甩下了手。那美艳的阿修罗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虽然仪容漂亮,却莫名十分阴森。

    阿修罗好战嗜杀,修罗男凶恶丑陋,莽撞蛮横,修罗女则美丽绝伦,且头脑极为聪慧。萧无常心知她说的并非谎话,无需争辩或反驳,只能想法子绕开她,跃上最后一根登仙柱。

    “我有事要办,能否请你通融呢?”他问。

    “我并未拦你。”阿修罗女道。

    “既如此,我就——”

    “只怕你自己过不去。”

    阿修罗女说着,手臂在空中微微挥动,每一只手里都攒着一个法器。萧无常非常不喜欢修罗族人,尤其不喜欢这动来动去的胳膊,老觉得像是张牙舞爪的蜘蛛一样瘆人。

    他正欲再问,却忽然发现了异处。原来那修罗女的脚踝上竟拴着锁链,将她牢牢地缠住,另一端则锁在这根梅花桩上。似乎……她无法离开此地。

    “你为什么被锁在这里?”萧无常顺口问道。

    “不记得了。记得也不想说。”

    “……你这就把天给聊死了。又不让路,又不说明缘故,难道你忍心看着这些人被烧死吗?”

    “有什么不忍心的?”阿修罗女反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西洋十字教说人类不过是上帝的羔羊。在我来看,乃是祭祀之物,如蝼蚁一般,火煌杀之便杀了。”

    萧无常觉得,他果然无法和阿修罗族共处,思维实在不合,强求不能。

    “佛法说众生平等。你分别心太重了。”他叹道,“敢问……这位姑娘,在此地多久了?”

    “有近千年了。”阿修罗女道,“我坐在这里,看人间看了一千年。轮回都看了几番,看得啼笑皆非。真是高僧说的好‘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萧无常听这话倒觉得有点趣味,不由得认真了一些。他心说这修罗女绝非偶然被锁在此地,想来必定有缘故。

    “冒昧问一句,你挣不开这锁链吗?”

    “我若是挣得开,还轮得到你在这同我说话吗?”那阿修罗女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果然是个睁眼瞎。看着像没眼珠子的,实际上也真的没有。”

    萧无常不擅口才,说不过这种伶牙俐齿的人,被噎得大怒。他硬压着怒火,勉强维持着耐性继续与她攀谈。

    “你就不觉得自己惨吗?”他指着锁链问,“欲界是何其自由自在之地,你族人都住在那云端之上,只有你被锁在这有千年之久,也太凄惨了些。”

    那阿修罗女冷笑了一声。

    “不用挖苦我,你是什么人,来自何处,有何目的,我一清二楚。”她傲慢道,“你过不去的。非是我不让,而是我挡在这里,谁也无法过去。”

    “这千年来,还有别人上来过吗?”

    “自然没有。”

    萧无常点了点头。他在柱子边缘走着,不住地打量那阿修罗女。

    “其实呢,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喜欢和气生财,喜欢讲条件谈交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他问,“我想法子把你的束缚解开,你放我过去,或者帮我收拾掉这城里的火鬼。怎么样?”

    “就凭你?”阿修罗女冷笑,“真是自大。”

    “我大约不行,但总有人行。”萧无常诡秘地一笑,“你刚刚不是说,煌骸烧的是业火吗?那若是我引业火上七星梅桩,是否能烧断你脚下铁链?”

    “没用的。”那修罗女断然道,“区区业火,烧不断我这锁链。”

    “那是因为我没来。我来了就能断。”萧无常当即道,“你知道钦天神女吗?”

    “知道。本不过是区区修士,修成了地仙。后来不知怎的丹成大道,做了神仙,据传有堪比天仙之威能。”阿修罗女挑着眼皮说,“提那女人做什么?”

    “我所跟随的一位女道士,乃是受神女点化之人。她背后有一柄拂尘,是神女旧物。威力不显,锋芒暗藏。”萧无常道,“我以她为诱饵,引煌骸来此,借她拂尘与业火之力,或能击毁这锁链。”

    “不必了。”阿修罗女冷冷道,“若是不成,我反受其害。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

    “我还有个方法。你且听完再说。”萧无常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曾听人讲过,中药见效慢,而西药见效快。即便退一万步,中原的法子无用,那为何不试试西方术法呢?”

    “西方术法?”阿修罗女眯起了眼睛,手臂挥舞的幅度大了起来,显然有了些兴趣。

    “我近来刚认识了一个西洋小子。”萧无常在她面前来回踱步道,“使的一手好枪法,说是百发百中也不为过。他那弹珠非是寻常之物,昔年我游历四海,见过四国之外不少风土人情。他那两把枪或许能派上用场。”

    阿修罗女没有作声。她一直盯着萧无常看,那对丰满的大物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萧无常知道,自己可算是说动她了。

    “业火,拂尘,火燧枪。三物齐聚,加上我之威能与你之神通,此锁链十有七八可以破之。”他笃定道,“纵然破不了,也应当能可毁去几分,总归不会毫无功效。”

    那阿修罗女低下头来,似乎犹豫了。片刻后,她将头侧过来,身上的坠饰叮当作响。

    “你不怕我脱了身,立刻反悔吗?”她问。

    “不妨事。”萧无常摆了摆手,“其实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处理掉煌骸。只是我要上你后面的台子上去,你在这太挡路了。我帮你是为了我自己的目的,你也不必领我这个人情。”

    “你不知道我为何锁在这里就贸然相助,当心以后,悔之晚矣。”

    “一千年,够久了。你一个阿修罗族人,什么滔天大罪能镇千年之久。你们杀伐生灭,是不损功德的。世间诸人诸魔随便你们杀戮,上天界从来不加管束。今日你遇见我,想来罪愆已满了。”

    那阿修罗女大笑起来。她笑声十分狂妄,却被乌云晚风挡下大半,落地时寂静无声。

    “好啊,好啊。”她阴狠地笑道,“我若能得自由,当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香车美女,金银美酒,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只想要钱。”萧无常诚实道,“钱多人不怪。”

    “…………”

    阿修罗女暗骂真是个怪胎,跟昔年那人……一个德行。

    “那就这样定了。”萧无常说着,转身欲跳下梅花桩,“我去引煌骸。”

    “等等。”

    阿修罗女喊住了他,一只手伸过来,指向了他的后背。

    “你背后趴着一个小鬼,”她道,“可要我替你掐死她吗?”

    此言一出,萧无常感觉背后一片冰凉。两只小手环绕着他的脖子瑟瑟发抖,隐约地似乎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必了。”萧无常倔强道,“这是我女儿。是我一点血缘都没有的亲女儿。”

    那阿修罗女顿住了。半晌之后,她眨了眨那双美丽的眼睛。

    “你们佛国护法,都这么善心泛滥吗?”她问。

    “不不不,我可没有善心。”萧无常急忙拒绝,“我只是让自己开心一下罢了。”

    “罢了罢了。你想知道我为何被锁在这里是吗?”那阿修罗女终于松了口,“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她看着萧无常,忽然问了一句,你知道薛元缜吗?

    萧无常回身看着她,没有应答,而是等着她继续说。

    “你们护法神换来换去,我已不记得谁是谁了。”阿修罗女道,“我只记得,我尚在欲界之时,薛元缜是佛国第一护法。他生性不拘小节,常被当时的第二护法训斥。那个人规矩大得很,似乎叫什么……圆什么来着……”

    “圆什么?圆融?圆滑?圆通?”

    “不是两个字,是三个字。”阿修罗女摇头,“哦……我想起来了,他叫……”

    裘圆觉。

    朔风起时,泥沙渐消。白骨浮现,莲花覆照。

    “嗡达咧都达咧都咧嗦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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