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入伏后, 天气越来越热,不过高颎对东都的声讨倒是日渐平息,杨广因此心情大好。一个普通的下午, 他收到大兴传来的一些消息, 细细琢磨后, 把一直随行软禁的杨秀叫到了自己的寝宫。
自长孙蓉去世后, 杨秀整个人性情大变, 终日低调沉默, 似乎是温顺了许多,但偶尔也显得有些阴鸷。这几日,他刚刚剃了胡须, 穿着一身素衣迈入殿中,见皇帝端坐主位,二话不说便跪地行了大礼:“庶人秀叩见陛下!”
杨广瞧面前之人完全不见圭角, 也就客气了起来:“四弟, 平身吧,请就坐!”
杨秀缓缓起身,瞅了一眼旁边的座位,没有挪步, 慎重又恭敬地说:“我乃戴罪之身,不敢忝居席位,陛下有什么吩咐, 直言便可。”
杨广微微蹙眉,耐着性子与之打起太极:“这事说来话长, 你就先坐下吧,喝点茶,我们慢慢谈!”说罢, 他毋庸置疑地向一旁的宫人挥了下手,示意其上茶。
杨秀闻言,只得入座,坐下后依旧保持着谦卑的态度,端起茶杯轻轻抿着,随时等候皇帝发话。
须臾,杨广状似沉重地幽幽道:“你可还记得元岩?”
在杨秀心中,元岩这个名字更多是指他曾经的长史,那个在他归藩之初父亲为其挑选的僚佐——元君山,然而此人已去世很多年,杨广所言自然不是他。
思及此,杨秀放下茶杯,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地回道:“陛下说的是因参与仁寿宫政变,而被除名为民、流放南海的那个元岩?”
杨广语调略昂扬了一些,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他当初与柳述伪造先帝诏书,被朕判了流放,没想到最近竟潜逃回了大兴。四弟,这元岩可是华阳王的岳父、你的亲家啊!”
杨秀始终认为仁寿宫政变是杨广为肃清异己而制造的,至于元岩,更是不可能私自潜逃归京,八成是因为大赦而被放回。但眼下杨广故意借此找自己麻烦,他也只能撇清关系,于是故作惶恐之态,极力解释道:“陛下明鉴,让楷儿纳元岩之女为妃是先帝的主意,我当时已被贬为庶人,连元岩的面都没见过,不配称其亲家,也与其党羽全无干系。”
杨广并不确定眼前之人的惶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他坚信目前境况下,杨秀已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料其也不敢与自己对抗,所以也不在意他的顺从是否出自真心,气定神闲地回应道:“这倒也是,说起来楷儿这孩子也是不孝,虽然你和长孙蓉被废了,但总归还是他的父母。当初长孙娘子刚刚去世,他竟然不为母亲守孝,还大肆操办迎娶王妃,实在是说不过去。”
杨秀不清楚杨广究竟什么意图,他虽然不喜欢杨楷这个长子,但还是帮其转圜了几句:“令楷儿纳妃是先帝的旨意,想必他也不敢拂逆,再者我与夫人被废,而楷儿依然是华阳王,要求郡王为庶民守孝也确有不妥。”
此言一出,杨广忽地冷笑了一声,语气严肃了很多:“四弟护子心切,朕可以理解,先帝当年没有因你之过而牵连楷儿,保留了他的爵位,朕也十分赞同。不过,这华阳王妃毕竟是罪人之女,当初朕判元岩流放时,也曾劝过楷儿与其妻离绝,但他二人似乎感情很好,楷儿并未听取朕的建议。如今元岩私自潜逃归京,可是犯下了砍头的重罪,华阳王夫妻势必也要受到牵连……”
杨秀听到这话,未等其说完,便恳切地打断道:“陛下,元氏既已出嫁,理应不与其父连坐,我相信楷儿夫妻俩与元岩潜逃之事绝无关系。”语毕,见皇帝仍是黑着脸,他随即跪到一旁,重重地叩首道:“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废除楷儿爵位以示惩戒,但还请留下其性命,我与楷儿一定会终生铭记陛下的恩德。”
杨广半晌没有吱声,睥睨着弟弟额头紧贴地面的样子,心理上得到莫大的满足,忽而又语气随和地说:“既然四弟如此深明大义,就按你说的办,快快起来吧!”
杨秀心中充满了愤恨,不仅因为这次儿子被下套,更因为杨广曾经对自己的陷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此刻也只能隐忍,叩谢圣恩后,回到座位上。
杨广从杨秀脸上并没有看到太多情绪,接着又继续提点道:“楷儿被废后,就和你住到一起吧,虽说是幽禁,但朕给你的待遇以及自由度可是很优厚了。你们父子二人能日常相伴,怎么说都是一种团圆,你呢要珍惜,也要好好管教儿子,以免他行差踏错。”
杨秀勉强勾了勾嘴角,平静地应和道:“是,陛下放心,我会约束好楷儿,绝不会给陛下再添麻烦。”
杨广对此很满意,问了旁人时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其上晚膳,并强留杨秀一并用餐,然后又悄悄吩咐去请夏婕妤。
大约一刻钟后,菜肴差不多上齐,这时夏蔓奉命前来,她只当去陪皇帝用膳,没想到一踏进屋就见到了杨秀,二人有几年未见,如此场景简直恍如隔世。
夏蔓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如骤雨斜落,稀稀疏疏的雨针打得心房一片泥泞,她被复杂的情绪裹挟着,周身微微颤抖,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目不斜视地向皇帝走去。
杨秀倒是十分镇定,待夏蔓向杨广行礼问安后,缓缓起身,淡淡地道了句:“夏婕妤好!”
夏蔓完全不敢直视杨秀,只得错开目光点了下头。杨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即喜笑颜开,温柔地唤道:“蔓儿,快来朕身边坐。”
夏蔓顿时寒毛直竖,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她觉得很不舒服,但也只能应声坐了过去。随后,趁着宫人给夏蔓添置餐具时,杨广假模假样地说了两句场面话,让大家开始用膳。
就餐过程中,席间的氛围一直特别诡异,夏蔓一声不吭,杨广也鲜少说话,只有杨秀偶尔夸赞几句菜肴。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夏蔓忍不住窃窃抬头,瞅了杨秀几眼,见他不仅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气场,也没有了铿锵坚毅的神色,仿佛被磨平了棱角,她本该为他现在的从容豁达而高兴,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
片刻后,杨广吃得差不多了,忽而放下筷子,很是认真地开口道:“蔓儿,朕想看你跳舞!”
夏蔓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有这种要求,整个人特别难堪,小声回了一句:“臣妾不会跳舞。”
杨广却是剑眉一挑,扬声质疑道:“怎么会呢?朕小时候明明见过,你与四弟在树荫下,他吹叶你跳舞来着!哦,朕知道了,你嫌没有伴奏是吧,去将朕的箫取来!”说着,他向身边的宫人摆了下手。
杨秀闻言,面色有些僵硬,夏蔓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紧紧皱着眉头,打怵道:“陛下,臣妾许多年没有跳过了,舞技生疏,无法见人!”
杨广依然不肯松口,翩然一笑道:“蔓儿莫慌,又不是让你去表演,不过是对着自己人,随便舞两下罢了!你如此执拗,是不给朕面子,还是不给四弟面子啊?”说这话时,皇帝虽然语调轻松,但态度很是强硬。下一刻,宫人送来竹箫,他拿在手上对了对指法,又徐徐地温声道:“朕这箫也有好多年不曾吹奏了,朕都不嫌丢人,你怕什么呢?”
在皇帝的软硬兼施下,夏蔓无法再推脱,只能扭捏着走到殿中央。随即,箫声悠悠响起,这一曲悠扬而深沉,像是深情的恋人在耳畔倾吐相思。而夏蔓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她机械地跟着那曲调舞动,全程心不在焉,其间多次绕着圈以袖掩面,既没有看杨广,也没有看杨秀。
杨秀面对此情此景,回忆滚滚涌来,心中酸涩不已,他终于无法再淡定,紧咬着后槽牙,胸口剧烈起伏。
杨广留意到了弟弟细微的神情,心中满是得意,倏然停止吹箫,热烈地向夏蔓鼓掌道:“蔓儿,你的身姿真是太好看了,随便舞两个动作都这么美!”说罢,他示意夏蔓回来,待她走到自己跟前,又拉着她的手让其坐下,之后便一直不肯放手,刻意地向杨秀招摇:“四弟,你觉得夏婕妤跳得怎样?”
“好——看——”杨秀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低下头不再看杨广和夏蔓,他盯着桌面,目光中渗透出一股阴鸷。此时相比嫉妒,他心中更强烈的情绪是恨,他恨杨广,也恨夏蔓,愤恨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半晌都不肯抬头。
片刻后,还是杨广主动打破了僵滞的氛围:“四弟啊,长孙娘子也去世许久了,你身边没个人照顾可不成啊,朕打算挑一名身世清白的小娘子与你作妾。”说到这里,他明显感觉掌心的柔荑微微颤了一下,于是转头看向夏蔓,意味深长地询问道:“蔓儿,你觉得如何?”
夏蔓倒是也没有过多想法,只是对这样的逼问很不满,麻木而冷淡地道:“陛下考虑得很周全,四郎确实需要照顾。”
这时,一声大笑响彻殿中,杨秀压制住了所有情绪,昂首看向杨广,畅然地笑道:“我如今只是一个庶人,还能蒙受陛下如此关心,当真是感激不尽!”
杨广听罢,也笑呵呵地回应道:“四弟客气了,无论何时,你也是我的亲弟弟啊!”这话倒是没有任何阴阳怪气,仿佛真的是诚挚的肺腑之言般。
之后,杨秀也没再吃几口,便以吃饱了为由自请告退。杨秀离开后,夏蔓倏地抽回自己的手,面无表情而又语调轻缓道:“臣妾有些不舒服,陛下若没有其他事,臣妾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