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十月初, 浩浩荡荡的船队终于抵达扬州,皇帝甫一上岸,就立即下诏, 大赦江淮以南, 同时免除扬州五年税赋、旧总管辖区内三年税赋。
紧接着, 两日后, 杨广又马不停蹄地邀江南所有寺院的僧使于大牙殿相见, 现下时辰尚早, 他正在偏殿由婢女侍候更换公服,而亲信宇文述则受召在一旁汇报公务。
宇文述留意着皇帝的神色,恭敬又不失机警地禀告道:“东都那边传来消息, 宫城营造十分顺利,差不多明年开春就能完成。”
此时,婢女正在为皇帝整理腰间的革带, 杨广抬着胳膊, 深沉地点了下头:“处道这次很得力,待东都建成后,朕要好好奖赏他。”
宇文述含笑附和了两声“是”,然后又话锋一转, 老练地恭维道:“陛下此番先是以文物之盛震慑了扬州百姓,而后又给予他们免税的待遇,当真是恩威并施, 令这些南朝遗民心服口服啊!”
杨广听着,颇有一些志得意满, 但还是端着姿态,严肃地说:“朕觉得现在的舆服制度还不够完备,你去给处道传个旨, 让他和牛弘、宇文恺一起,制定一套系统的舆服仪卫规范,包括各级文武官员的衣饰、车架都要有固定制式。对了,请虞世基和许善心一同参与商议吧,他们两个出身南陈,对传统礼制应该比较熟悉。”宇文述紧跟着领命,他又不停歇地继续道:“还有,先帝生前曾向朕推荐过何稠,称其颇善手工技艺,这次就封其为太府少卿,让他负责朕和百官的舆服羽仪营造,做好后即刻送到扬州来,明年开春返回东都时还能用得上!”
宇文述再次郑重回复:“是,陛下放心吧,臣会传达清楚的。”
话音刚落,一名仆从步入屋中,恭谨地禀报道:“苏仆射已带领百官和僧人于大牙殿前恭候陛下。”
杨广嘴角微动,摆了下手:“知道了!”说罢,他走到镜前,理了理发冠,然后便和宇文述一起出去了。
大牙殿外,一众官员分列两侧,夹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后排的北朝僧人也都恭敬地伫立着。
杨广在宇文述的陪同下走到最前,扫视了一圈几位重臣后,向苏威询问道:“高颎呢,怎么没来?”
苏威有礼有节,如实回道:“高太常下船后就染了风寒,这两日一直没见好,他让臣跟陛下说一声,请陛下恕罪。”
“也罢,高太常常年居于大兴,到了扬州难免水土不服。”杨广的脸色降到冰点,冷冷地掷出这一句后,他陡然一转头,看向前不久刚被自己提拔上来的内史令萧琮,意有所指地说道:“还是我们梁公更适应这里的气候啊!怎么样,梁公时隔多年重返南方,现下正是心旷神怡吧!”
萧琮自知皇帝拜其为内史令的政治目的,所以高升后也只是默默做个闲官,尽可能收敛锐气,不过问政事。他本来安静甚至有点萎靡地站在一旁,眼下突然被皇帝点到名字,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积极回应道:“微臣对南方的风土人情确实感到亲切,不过若说起扬州的气候,陛下可是在此坐镇十五载,应该比微臣更加适应。”
杨广听到这话,笑而不语。这时,柳带领以智璪为首的一众南朝僧使到来,皇帝的注意力随之转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主动迎上前,大气又不失恭谨地问候道:“如今天气渐冷,弟子巡抚旧住,师等各堪行道,不辞千里相览,实属弟子荣幸!”说完,他又逐一与各位高僧寒暄,柳则在旁帮着引荐介绍。
稍远处,苏威和宇文述等人站在原地无所事事,苏威想到方才皇帝对高颎未到场严重不满,有意向宇文述旁敲侧击道:“看样子,陛下很重视与江南众僧的交往,这高太常未到,陛下会不会事后怪罪?”
宇文述虽然之前与苏威并无交情,但此刻却是看似真诚,深深地叹了口气后,低声絮絮道:“高太常若真是身体不适,陛下自然不会怪罪,只是苏仆射也该知道,高太常可是北朝三阶教的信徒。虽说早在开皇二十年,先帝罢黜高颎时,便下令禁断此教传行,但据我了解,他仍是很信奉那套理论,对江南佛教倒是颇有微词,今日恐怕也是主观上不肯来,风寒什么的不过是借口罢了,你觉得陛下能高兴吗?”
苏威听罢,顿时哑口无言。二人虽是窃窃私语,但旁边的萧琮却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丝毫波动,始终木然地杵在那。
下一刻,苏威和宇文述见皇帝与一众僧使向大殿方向走来,便停止了交谈,集中精神恭敬地站好。
随后,杨广和南北僧人们列队进入大牙殿,只见殿内富丽堂皇,金身佛像周围遍布红白伞盖与七彩法幢,庄严宝相与热烈的饰物相衬,展现出一种繁盛的氛围。
几名早有准备的北朝僧人分别手持华瓶、妙莲、白螺、金刚结、金轮,杨广在他们的簇拥下,缓步上前拈起一朵青莲,行散华礼敬,接着手捧白瓷行炉围着佛像绕行七圈,最后又亲自点燃了几盏香灯。
所有僧人陆续对佛祖行过礼后,皇帝又令苏威安排南北高僧交流讲论,而他本人则由柳陪同,邀天台僧使智璪去偏殿寒暄。
此处环境十分清雅,与刚才截然不同,内室一众器具摆设皆是黄杨木所制,淡淡的檀香袅袅升腾,令人感到心中宁和。
杨广请智璪入座,又让柳坐于其对面,然后自己才就座。一名青衣侍女先后为三人添好热茶,杨广待那婢子退下后,亲切地开口询问道:“禅师,一年未见了,不知天台僧众近来相处和谐吗?有没有相诤竞是非的情况?”
智璪因去年被皇帝提点过而心有余悸,整个人毕恭毕敬,欲起身回答。杨广见状,赶紧道了句:“禅师坐着就好,勿起,勿起!”
智璪这才坐在原位,小心翼翼地恳切道:“经陛下去年教导后,天台门人皆以寒心战惧,不敢有竞是非。如今,我等终日洒扫先师之寺,上下和如水乳,只求尽此一生奉国行道。”
杨广很是欣慰,连连称“好”,而后又挂着笑容道:“天下寺院众多,皆以行道为旨,不知先师之寺与他处是否有异?”
智璪明显感受到皇帝这次态度十分谦和,于是心态放松了许多,如实答道:“先师之法与诸寺有异,六时行道,四时坐禅,道场常以行法奉为至尊。”
杨广闻言,喜上眉梢,不吝称赞道:“如此甚好!据朕所知,虽然东晋时道安法师就曾提倡过六时行忏,但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清规,眼下唯天台一宗有完备的礼忏制度。师等既是行道之众,为保流派传承,切勿收容北僧及外州客僧,也不要接受私度出家者,其频多假伪,实难分辨。”
智璪郑重地回复道:“陛下放心,天台一寺乃天子所立,早有规定不容外邑客僧,也不敢接受私度。”
杨广满意地点了下头,又语重心长道:“朕希望天台宗能够发扬光大,遂为先师度四十九人出家,以受业后继。禅师可以检校,此等皆有道心者且为籍人,非私度也。”
皇帝此举着实在智璪意料之外,他甚是受宠若惊,脸上多了些激动的颜色:“陛下对天台宗的关爱有目共睹,贫道代住持师兄和天台门人感谢陛下圣恩。”
“禅师不必客气!弟子尊智者大师为师,自然要为天台宗出一份力。”杨广一边说话,一边示意智璪品茶,待其饮过之后,他又徐徐开口道:“除此之外,朕还想给先师立碑作传,这碑文便是由顾言所撰。”
柳见皇帝引智璪看向自己,立刻与其相视点头,见礼之后,又悉心讨教道:“请问禅师,智者大师生前可有什么灵异之事?若告之,可填充至碑文中。”
智璪不假思索道:“先师从生以来,讫至无常,其间灵异之事非止一条,并由弟子灌顶记录为行状一卷。”
此时,杨广正喝着茶,听到熟悉的名字,当即放下茶杯,插了一言:“说起灌顶法师,世人皆知其乃智者大师众多弟子中最为得道者,且大师的所有著作和讲稿,亦由其负责整理。之前,朕曾邀灌顶法师入东宫讲经说法,只觉甚是受教,今日南北僧人论辩,本想再睹法师风采,他怎么没有来啊?”
智璪闻言,略有一丝尴尬,只得不温不火地笑了笑,以掩饰异样:“承蒙陛下厚望,灌顶本应出奉参见,但他日前患了痢疾,实在不堪路途颠簸,便留在了寺院。”
杨广怅然地叹了口气:“委实遗憾啊,希望灌顶法师早日康复!”说完,他抿了一口茶汤,继而话锋一转,又询问道:“对了,这山寺建成也有几年了,可有穿漏欹斜?”
智璪略微颔首,慢条斯理地回道:“当年起寺时乃春初,所用竹木并非时节,至今确有穿漏,不过得临海镇官人检校,已修理妥当。”
杨广应了声“好”,又关切地强调了一遍:“若是没有整顿好,朕即刻命人去检校。”对方再三表示确已修好,他才另外嘱咐道:“朕赠予师等之物,以充衣资勿作他用,若是不够,朕会再行供给,勿令寺僧在外多求,损先师之名。”
智璪躬身领命,诚恳地说道:“贫道知道陛下的顾虑,定会向住持师兄传达清楚,让他严格管教寺众。”
交代完一切,杨广放心地点了点头,之后又就为智顗立碑之事和智璪、柳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让柳随智璪回天台,查阅灌顶所记载的智顗行状。
入冬后,一众北方官员对南方的湿冷毫无抵抗力,纷纷觉得日子难熬,唯有皇帝特别适应,还率领几名重臣到地方考察人情、巡视工作。
腊月里一日,杨广难得闲着没有外出,本想看看书作几首诗,没想到却收到大兴传来的噩耗。
萧媺芷刚刚哄睡杨晞,同样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急忙赶回寝室,见到丈夫正伏在案边,皱着眉头专注笔下。她缓步走过去,抚着杨广的肩膀,幽幽地说了句:“我听说宣华夫人殁了……”
丈夫没有吱声,依旧在忘我地挥毫,萧媺芷这才留意到纸张之上赫然的《伤神赋》三个大字,默默细读后,便察觉出此赋正是为陈沁所作。
过了一会儿,杨广终于写完,他放下笔,主动握住妻子的手,颇为伤感地叹息道:“陈沁实在是命苦,在陈宫时就是受尽欺凌,后来又成了亡国俘虏,我利用了她对我的喜欢,害她陷入不可自恕的泥淖,却又弃之如敝履,说到底是我太无情了……”
萧媺芷听罢,摩挲着丈夫的脑袋,将其拥入怀中,安慰道:“阿麽,你没有弃之如敝履,你把她接回大兴宫,也是希望她能安享下半生,只是有些身份和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你不要自责了!”
杨广却是沉浸在自述中,淡淡地说道:“并不是身份和关系的问题,而是我自始至终对她都没有一点兴趣,从未想真正关怀她,但却给了她虚假的希望……”
听到这话,萧媺芷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二人沉默了片刻,杨广忽然又释然道:“罢了,也怪她自己不够豁达……”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之时,脸上已不见丝毫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