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六月下旬后, 天气越来越热,尤其前两日入了伏,暑气灼灼, 越发令人睡得不安。这日, 天刚蒙蒙亮, 萧媺芷隐约听到外殿传来窸窣的窃语, 她见丈夫还在熟睡, 便独自下了床, 穿着寝衣出去察看。
寝室之外,清芙正一脸愁苦地与几个小宫女说着什么,忽然见到皇后步出, 立刻带头行礼。
萧媺芷从容地问道:“为何如此紧张,发生什么了?”
清芙脸色煞白,急迫且凝重地说:“东宫那边传来消息, 今日丑时太子妃突然出现早产的迹象, 然而眼下已经过去近两个时辰了,仍是未能顺利生产。”
萧媺芷闻言,当即眉头一皱,轻声呵斥道:“这么大的事, 怎么不通知我!”
清芙略有为难,支支吾吾地说:“昨夜闷热,奴婢见皇后与陛下好不容易睡着, 实在是不忍打扰……”
“好了,别说了!”萧媺芷不等清芙把话讲完, 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命人去准备步辇,我这就唤陛下起来。”
没过多久,帝后二人就赶到了东宫, 因时间仓促,两个人都没有太梳理,只穿着简单的常服,随意挽了下头发。
杨昭正踌躇地候在外殿,一见到父母,立刻就要跪地行大礼:“儿子给陛下和皇后请安!”
未等杨昭完全跪下,杨广一把捞住体态肥胖的儿子:“行了,你身子重,别跪了!太子妃怎么样了?”
杨昭颤巍巍地直起腿,稳住身子,一举一动皆恭敬温顺,却又难以压抑真实情绪,心急地道:“稳婆说孩子胎位不正,要想办法让孩子转过来。”
萧媺芷从未见过儿子这般难受,赶忙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安慰道:“阿昭,你别慌,不会有事的。”
杨昭沉沉地喘着气,点头道了句谢,然后便招呼父母坐下。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内室传出,众人皆不由站起,长吁一口气,放下了久悬的心。
下一刻,一名年长的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出来,见到帝后在场,随即迎到二人跟前,行了一礼道:“恭喜陛下和皇后,太子妃诞下了一名小皇孙。”
“好好好!”杨广主动抱过孩子,看着那白白胖胖的小模样,欣喜地夸赞道:“这孩子眉眼周正,长得很像太子!”
萧媺芷眸中泛着慈爱的光,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孙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对丈夫说道:“这是阿昭的首个嫡子,不如由陛下起个名字?”
杨广颔首,略微思索后,朗声道:“那就叫杨侑吧,希望他可以像他父亲一样宽厚仁德。”说罢,他抬起头,向儿子投去饱含期待的目光。
杨昭闻言,深深一拜,充满感激地回道:“多谢陛下赐名,儿子代侑儿谢谢陛下!”
杨广满意地点了下头,顺势将婴儿交给杨昭,语气慈蔼而又保持着威仪道:“来,太子也来抱抱孩子吧!”
杨昭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将那小生命抱在怀里时,仍然如初为人父般新奇:“侑儿的胎发好像格外茂密,倓儿和侗儿刚出生时,都是只有一小撮毛。”
话音刚落,忽然又有一名宫女从内室跑出,惊惧地喊道:“不好了,太子妃大出血了,稳婆止不住了。”
“这……”杨昭立刻面露惶恐,想向父亲请示。不等其开口,杨广便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径直抱过孙儿,同时挥挥手,示意杨昭赶紧进去,然后又厉声吩咐身边的内侍:“快去,把今日当值的太医全部请来!”
萧媺芷听到产妇出血的消息,心中也很是焦急,但她更担心丈夫怀中的婴儿惊到,于是抚了抚孙子的脑袋,温声道:“陛下,别着急,先坐下吧!别吓着了这孩子。”
杨广这才收敛了焦躁的情绪,将婴儿托稳,老实地回到了座位。
虽然生产那日,有太医施针止住了出血,但太子妃的身体仍是很虚弱,卧床休养了大半个月后,终是撒手人寰。
帝后二人为此也惋惜了几日,但瞧着孙儿结实茁壮,渐渐地就平复了心情。
这天午后,杨广命人新制的衮服做好,他迫不及待地让宫人侍候自己试穿。
萧媺芷见丈夫兴奋,主动上前帮着整理,一边抚着他肩膀处的褶皱,一边徐徐道:“臣妾瞧着,这衮服似乎比先帝时多了三章图案。”
杨广伸臂展袖,昂首挺胸,如旭日初升般意气风发道:“是啊,左右髆各多了日、月,后领下多了星辰,日、月、星辰称为三光,取其照临之意。先帝时的衮服,玄衣之上有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章,纁裳之上有藻、粉米、黼、黻四章,乃依北齐之法。但按照《尚书》所载,古人之服皆以十二章饰之,所以朕这样才是真正恢复了汉魏旧制!”
萧媺芷听罢,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回以一抹笑容,无声鼓励着丈夫,又替他整理下衣领。
这时,忽有宫人通传宇文述求见,杨广知道其所为何事,立刻便将他传了进来。
宇文述进入殿中时,正好瞧见杨广甩袖转身、行至主位坐下,不禁觉得身穿衮服的皇帝格外威严霸气,随即端正仪态,恭恭敬敬地向其和皇后行了一礼。
紧接着,未等宇文述开口,杨广便挥手令其平身,直接询问道:“怎么样,传旨顺利吗?”
宇文述也没有多想,爽快地对答道:“黄台公听闻陛下要复立其女为太子妃,甚是欣喜,当即匍匐跪地叩谢陛下圣恩。”
杨广点了点头,似乎很是满意,悠悠地说:“崔弘升一向知情识礼,确实是个体面周到人,他兄长崔弘度呢,有什么表示?”
此言一出,宇文述不禁愣了一下,整个人异常谨慎,犹疑着答道:“武乡公谢病于家多年,早已不过问外界之事,对此并没有表示……”
杨广听罢,眼中倏然闪过一丝不悦,但也没有怒形于色,只是淡淡地说:“既然这样,此事暂且搁置,先令崔弘升重归官场,就任其为冀州刺史吧,其他的以后再说。”
宇文述顿感皇帝情绪无常,令人难以拿捏,沉稳地应了声“是”,也不敢多加置喙。之后,见杨广默然不语,他神思一转,忽又想到了什么,立刻禀道:“臣这里还有一事,本想明日早朝再奏,但又觉得兹事体大,应提前告知陛下。”
杨广闻言,略微皱了下眉毛,扬声道:“有事直说,别绕弯子!”
宇文述一边留意着皇帝的神情,一边徐徐道:“有人举报滕王杨纶时常与沙门、术士私聚,观星占候,其中不乏有心人曾言滕王相禄不凡。”
杨广怫然大惊,带着薄怒问道:“竟有此事!可查有实证?”与此同时,一直端然坐在杨广身边的萧媺芷也露出了惊惧的表情,甚至比丈夫更加坐立难安。
宇文述随即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回道:“黄门侍郎王弘已经查证,确有此事!”说罢,见皇帝露出特别厌恶的神情,他又火上浇油道:“滕王借占候度星法,无非是希冀国灾以图身幸,想其父亲在世时,就几次三番有悖先帝,如今他又行此厌蛊恶逆之事,按刑律理应处斩!”
“行了,朕知道了。”杨广浑身散发着冷酷的气场,表情越发凝重,抬起手甩袖一挥:“你先退下吧,此事明日早朝再议。”
宇文述见状,也不再多言,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默默离开了。
此时,萧媺芷早已心急如焚,外臣前脚刚走,她就忍不住对丈夫直言道:“占候只是观星象以预言吉凶,怎能和厌胜巫蛊混为一谈!如果这样说,臣妾也颇通占候,难道也怀有异心?”
杨广完全没想到妻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觉得异乎寻常,不禁疑惑道:“此事与皇后无关,你为何如此激动?”
萧媺芷自知失态,努力缓和了情绪,语重心长地劝解道:“滕王的父亲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滕王亦是陛下的亲堂兄,臣妾只是希望陛下顾念亲情,法外开恩!”说到这里,她见丈夫仍是一脸犹疑,又积极补充道:“其实,占卜星象、询问福祸皆是表象,滕王究竟动机为何,也是可以有很多解释的。也许,他是顾虑到其父与先帝不睦,恐陛下猜忌到他,方才召人询问吉凶。毕竟杨瓒的逝世,外界也颇有议论,杨纶心绪不安,也是情有可原。”
杨广看着妻子特别真情实感,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只觉得她将此事看得太重,随即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宓儿,我了解你的苦心!杨纶不仅是我的堂兄,还是你我婚礼的致礼人,我还要感谢他将你从江陵接到大兴呢!我不忍赶尽杀绝,令其除名为民,迁徙边郡吧,至于滕王的爵位,就由其六弟杨诜承袭!”
有了丈夫这番承诺,萧媺芷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她明白相对杨纶的罪状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于是也不再劝,勉强露出一抹微笑。
杨广见状,也不想再讨论前话,轻松地转移话题道:“按照目前的进度,再有两个月,东都至扬州的运河就该开凿完了,龙舟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届时朕便要率百官巡幸江南。在此之前,朕想提拔萧梁宗亲,改封萧琮为梁国公,拜其为内史令,至于你的其他兄弟,也全部随才擢用,尤其是萧玚和萧瑀,一定要让他二人留任中央。”
萧媺芷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没有过于震惊,仿佛早有准备般,坦然地回道:“臣妾感谢陛下厚爱,只是他们未必可堪重任……”
杨广眼底衔着温柔,拉着妻子的手,耐心地说道:“朕优待萧梁宗族,不仅是看在皇后你的面子,也有朕自己的政治目的,所以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丈夫的意图不言而喻,萧媺芷心下理解,也不再婉拒,勾了勾嘴角,应承道:“是,那臣妾就代萧梁宗族多谢陛下恩典!”
杨广朝妻子挑了下眉毛,如春风般和煦道:“宓儿,你又跟我见外了!”见妻子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也没有再多说,转而扭了扭脖子,舒展着筋骨道:“这衮服穿久了,又是一身汗,朕得去沐浴一下。”
萧媺芷听罢,和寻常妻子一样,主动道:“臣妾侍候陛下。”
杨广却是向一旁的内侍招了招手,随性地说:“不用,有宫人侍候就行了!”待侍者迎上来后,他便站起身,开始褪礼服。
萧媺芷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帮丈夫脱下衮服,换上常服,送走杨广后,才缓缓将衮服交给清芙,让她收好,然后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座位上。
清芙见萧媺芷这样疲乏,关切地问了句:“皇后,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用不用请太医来看一看。”
萧媺芷淡淡地回了声“没事”,随即摆手让清芙去放衣服,不要管自己。清芙虽然有些忧心,但也只得遵命离开。
随后,萧媺芷又屏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呆坐在那,双目渐渐放空。不由地,一些经年往事涌上心头,那是她大婚之前的人生……
她依稀记得,那年的冬天并不算冷,她从江陵辗转至大兴。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途中因水土不服一病不起,是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四处奔波寻医,才令她康复如初,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北人的温暖。
不仅如此,她还记得他在雪夜中吹箫的样子,还记得他们一起观星占候的情景,那时的她只是一名背井离乡的少女,而他也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男子……
想到这里,萧媺芷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意识到不妥,忙从回忆的画面中抽离出来,又恢复了一贯的端庄优雅。
她清楚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女,那些朦胧的情谊也从未生根发芽。这一世,她是杨广的妻子,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