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蜀王被废后, 杨坚的情绪再次陷入低谷,但因为独孤皇后最近身体不适,他不愿流露出悲苦之态, 只得强打起精神。
初夏里一日, 帝后同榻而眠。寅时左右, 独孤皇后突然满头大汗地醒来, 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不一会儿, 杨坚被独孤伽罗的响动惊扰, 也醒了过来。他见妻子脸色惨白,额头挂着涔涔热汗,于是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 不舒服吗?”
独孤皇后不想小事化大,无力地喘着粗气道:“没事,就是太热了。”
杨坚借着微弱的光亮, 伸手探向妻子的肩背, 本想帮她顺顺气,却发她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连身下的褥子也潮乎乎的。杨坚下意识弹了起来,特别紧张地瞪着眼睛道:“伽罗, 你这不是一般的出汗,肯定是身体有状况,朕在就叫太医!”
之后, 独孤皇后又拦了几句,但杨坚仍态度坚定, 唤宫人去请太医。
太医赶来时,室内已燃起烛火,帝后二人屏退下人, 穿着寝衣端坐在榻上。
杨坚直接摆手,免了对方行大礼,急切地陈述道:“皇后入眠后,因汗流不止惊醒,你快来诊断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闻言,赶紧凑上前去,先是跪在床边给皇后诊脉,然后又询问了一些日常情况。了解清楚后,他起身后退一步,恭敬地向帝后汇报道:“皇后这种情况是阴虚引起的盗汗,阴虚者肾液不足,虚火内生,迫使津液外泄,即为盗汗。依照臣的意见,皇后应当服用滋阴降火的方子,慢慢调养。”
独孤皇后听罢,却满是疑惑,撑着身体,吃力地追问道:“我之前除了头疼,并没有久病顽疾,再者近几年岁数渐高,与陛下的房事也很节制,怎么会突然肾虚呢?我看就是最近天热,所以火气大了些!”
太医微微一顿,谨慎地回道:“皇后,情志内伤也会导致肾阴虚……”
一听到“情志内伤”四个字,帝后二人皆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杨坚打破沉默,向太医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方子开好交给秦尚宫就行。”
太医也不再多言,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杨坚似乎若有所思,坐在那一动不动,独孤皇后怕丈夫多虑,开口想要解释自己的状况:“陛下,其实我……”
杨坚却是很避讳,当即打断妻子,转移话题:“伽罗,你说的也对,这天气确实太热了,我们该去仁寿宫避暑了。”
独孤皇后听到此言,把之前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掬起一脸笑容,温声细语道:“是,臣妾也正有此意,兴许到了那凉快的地方,身体一下子就好了呢!”
杨坚点点头,也陪笑了一下:“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说罢,他便直接躺下了。
独孤皇后见状,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位,二人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再对话。
杨坚和独孤皇后前往仁寿宫避暑,将太子杨广留在大兴监国,帝后二人在仁寿宫住了两个多月,转眼已是八月下旬。
这日,杨坚睡得格外香,睡到巳时才醒来,他惬意地翻了下身,发妻子不在,立刻唤人来问,宫人只说皇后一早就出去了,不知是干什么。
杨坚自顾摇了摇头,命人侍候自己梳洗。不消片刻,他更衣完毕,来到外殿坐下,正想拿公文来看,只见妻子在秦尚宫的陪同下,从外面缓缓迈了进来。
独孤皇后虽然穿着素色衫裙,但发间却是格外别致,一对凤凰金簪熠熠生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从秦尚宫手中接过食盒,步履翩然地走到丈夫面前,和颜悦色道:“陛下起来了啊,臣妾方才去给陛下做糕点了,看来时间刚刚好,快来尝一尝吧!”
杨坚闻言,并没有十分开怀,反倒皱着眉头道:“皇后,你身子不舒服,何必如此操劳呢!”
独孤皇后却是一派轻松,巧笑着道:“这都快入秋了,最近又连续下了几天雨,气候甚是凉爽,臣妾那些热症也不药自愈了。”说罢,她又对秦尚宫和其他宫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独孤皇后凑到丈夫身边跽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食盒之时,杨坚突然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凝重却又轻柔地说:“伽罗,朕不饿……”
独孤皇后明白丈夫是对桂花糕产生了心结,但仍是坚定地挪开他的手,含着笑容打开了食盒,逐一将里面的碟子摆出来:“臣妾今天做了很多款式呢,有绿豆糕、银丝卷、枣泥饼,还有桂花糕……”说到最后时,皇后特意放轻了语气,见杨坚目光闪躲,她为缓和气氛,又补充了句:“虽然花样简单了些,但都是臣妾亲自做的呢,陛下尝尝吧!”
杨坚勉强牵了牵嘴角,拿着筷子挨个夹起来咬了一口,客气地应了两声“不错”,却始终没有碰那碟桂花糕。
独孤皇后见状,主动端起那糕点送到丈夫面前,恳切而真诚地说:“陛下,这桂花糕臣妾做了两种味道,稍圆一些的是纯甜口味,细长那些是微咸的,陛下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挑选!”
杨坚看着近在咫尺的桂花糕,一只手暗暗握紧成拳,沉默了片刻,终于呼了口气,不再回避。他落下筷子,接过那糕点放回原处,然后与妻子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说:“伽罗,我起初并不喜欢吃咸的桂花糕,只因为是你亲自做的,我才会去尝试,但是后来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并且爱上了这个味道。结果突然有一天,你竟告诉我再也不想做咸的桂花糕了,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独孤皇后心中暗涌翻腾,满怀愧疚地说:“我没想到陛下会对味道这么在意,既然如此,我以后会继续做咸的桂花糕。”
杨坚却是偏过头,淡淡地道了句:“我已经知道这味道不属于我,你也不必为难了……”
独孤皇后闻言,主动拉起丈夫的手,坦荡地说:“陛下,我与你携手共度四十余载,我们一路上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这份沉积着岁月的深情,岂是年少时的懵懂悸动可比的?”
杨坚心底有些触动,随即转过头,认真地吐露道:“伽罗,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可以不管,我只是在意时至今日他在你心中仍有那么重要的地位,我在意你会为他影响情绪,你会为他不想再做咸的桂花糕!”
独孤皇后听到这些,胸口起伏不定,整个人也激动起来:“陛下,我承认我确实有些小女人的虚荣心,但是我为他影响情绪,并非缘于男女之情,只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背叛,我接受不了一个如此信任的人竟和我的夫君一同背叛我!”
杨坚虎躯一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妻子究竟是何意。独孤皇后瞧着丈夫满脸惊诧的模样,稍微缓和了情绪,徐徐地解释道:“当年,我打死那个阿宝后,陛下一时激愤,骑马跑入深山。高颎为安抚陛下,竟说我只是一个妇人,让陛下不要跟我计较,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件事是帝后二人关系产生微妙的起点,说来杨坚也有些心虚,不自然地吞吐道:“这个……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记不清了……至于那个宫女,我真的是酒醉糊涂,不是有心的……”
独孤皇后不忍丈夫承受煎熬,急切地置喙道:“我知道,而且我相信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取代!只是在那个情况下,我实在控制不住怒火,陛下是我的夫君,我携手一生的夫君,或许是我潜意识里的私心作祟,我舍不得不原谅你,于是便把所有怨气加倍投射到了高颎身上。”
杨坚听罢,心里五味杂陈,紧紧攥住妻子的手,双唇微微颤抖,不知道从何说起。
独孤皇后感受到丈夫掌心的温暖,瞬间热泪盈眶,满目柔情道:“人们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想我们的晚年在隔阂中度过。夫君,你好久没有唤我夫人了……”
杨坚鼻子一酸,一把抱住妻子,将脑袋伏在她肩上,喃喃地感叹道:“夫人,都是为夫不好……最近几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脾气越来越暴躁,很多事也失了初心……”
独孤皇后轻轻抚着丈夫的后背,满怀爱意地安慰道:“夫君站得越来越高,高处不胜寒,难免会令人心理产生一些变化……但是,夫君你不是孤身一人,无论发生什么,我始终都在你的身边!”
一切熟悉的感觉都回来了,妻子柔软的肌肤,还有她的体香和温度。杨坚觉得自己像一艘漂泊的小船,找到了避风的港湾,他卸下层层铠甲,敞开心扉地倾诉道:“夫人,记得当年为夫曾说过,我的五个儿子乃同母真兄弟,日后定不会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害,可是如今他们仍是接二连三地下场凄惨,而且都与我脱不了干系,你会不会怪我心太狠啊?”
独孤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无奈,但整个人依旧平和宁静,不疾不徐地开解道:“哪有做父母的不盼着儿子好呢……夫君身为帝王,有些事情也是莫可奈何,我理解你的难处……”
杨坚双目放空,沉思了一瞬,而后望向殿外,淡淡地说:“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独孤皇后却是打了一个哈欠,露出几分疲乏之态:“可是我有些累了,想去躺一会儿。”
杨坚并没有觉得扫兴,微笑着迎合道:“好,那我们不出去了,我在就搀夫人休息去。”说罢,他迅速起身,主动向爱妻伸出手臂。
独孤皇后也展露笑颜,扶着丈夫的胳膊站了起来,与他一起往寝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