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配角(十一)
三根香徐徐燃去了三分之一, 周围弥漫开来一股冷若寒梅的香气。味道并不浓烈,但足以让人难以忽视。
二十分钟过去了。
关云横抬头望了眼挂钟,之后视线再未离开过秦悦。
青年的姿势已经从微微俯身被人为的调整成了仰面靠在椅背的姿势。腰与靠背之间的空隙被一个软枕填满。他安静地闭上双眼, 嘴唇轻轻阖起, 仿佛心甘情愿陷入一场甜美的梦境里。
静谧之下,偶有橘猫细碎的呼噜声,祥和宁静到让人开始神经松弛的地步。
突然, 青年的眉心拧起了一个细小的结。他的身体猛烈地左右摇晃了一下, 似乎正站在一片不平整的地面, 全赖男人出手才没有直接滚落到地面。
关云横按住他的双臂, 将他固定住,扭头大声说道:“怎么回事?!”
相柳转动耳朵,撑起四肢,垫起脚拉伸了一下身体:“是在意识中遇见意外的应激反应。应该已经没事了。你看, 他又安静了。”
青年大半的身体落入关云横怀中,他的额头抵住他的喉结, 温热有序的呼吸喷洒到他的颈窝里, 眼睛依然保持闭合的状态。
男人伸手探向他的脉搏,但摸到富有生命力的跳动后,紊乱的心跳渐渐恢复了平和。他问道:
“会是什么样的意外?”
“谁知道呢?兴许只是意识的主人做了噩梦,引发了联动反应。”相柳懒洋洋地说道:“你如果担心他会受伤, 可以把他抱到沙发上面去。”
关云横疑惑道:“不必一直保持坐姿吗?”
橘猫拖长声音嗤笑了一声, 用看乡巴佬的表情瞥了他一眼:“当然。就跟吃饭一样,细嚼慢咽跟狼吞虎咽都不会影响东西吃到肚子里。”
“那我刚才拿枕头给他垫背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说?你不是也没问吗?再说了,看你慌慌张张、忙前忙后还挺好玩儿的。”
“……肥猫!”
相柳的胡须弯曲成一个立体的角度。它狡黠地看了关云横一眼,飞快窜到柜子的顶端, 居高临下。很
难想象,作为一个胖子,它会有这样敏捷的身手。
关云横低头看了眼青年鸦黑的睫毛。弯下腰,小心翼翼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穿过膝盖下方的位置。稍一用力,朝后倾倒着起身,青年便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真轻啊,比他想象的更轻。明明食量不算小,但感觉很难养出几两肉来。关大老板默默在心里规划着《饲养与投喂秦悦计划》。
他走了几步,将青年轻轻放置在客厅的沙发上面。一番动作过后,青年金色的额发柔顺地垂过眉毛。
男人如忠心耿耿的大型犬类一般蹲在旁边。他托着下巴仔细端详青年的面容,尔后伸出手拂去那缕额发,再用指尖揉散他双眉之间的褶皱。
“究竟能遇见什么意外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原有的形态的香灰,无声折断,落入香炉中,扬起几不可见的细尘。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秦悦在杨雪漫的意识中一脚踏空。
他心下微惊,强迫自己不要做多余的挣扎,反正现在他不是血肉之躯,哪怕从再高的地方摔落也不会真正的流血受伤。
他不断坠落,仿佛没有尽头。跟真实世界不一样的是,耳边极度安静,并没有自由落体耳畔应该有的风声。
看来,隐没在贫瘠荒芜的意识之下,杨雪漫的意识还没有到尽头。
时间的流逝变得没有意义,直到他整个人砸进一片液体里。
液体似乎深不见底,黏稠而缺乏流动性。唯一幸运的是,他不用担心呛水。
秦悦从里面冒出头,然后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那味道就像腐烂多时的肉,用再多的法子都无法减轻。
“见鬼了。这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摧残。”秦悦小声嘟囔,开始四下打量。
液体是暗红色的,像是血液的颜色。周遭的环境更是脱离了之前蓝天白云的假象,呈现一种令人反感的肉粉色,仿佛是进到了什么活物的体内。
不远处,就在液体的包绕当中有一片平坦的石台,石台的正中央放着狭长的白色……棺
木。
没错,第一眼看见它,秦悦就觉得像是棺木。
他挥动手臂与腿,缓慢地游到石台的位置。棺木没有加盖,因而只要站到旁边,里面的情形就会一览无遗——
杨雪漫穿着一条写满红色咒文的连衣裙平躺在其中。她两眼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处。她的手腕、脖子和小腿处都插入了类似输液管一样的东西。管子里的另一头似乎与红色池塘相连,其间流淌着黏稠的红色液体,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体内。
秦悦脖子后面那块皮肤的寒毛陡然炸开了。
这里面躺着的,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世界的杨雪漫。后者还在a大附属医院内,情况不明。
那么这里面的只可能是……杨雪漫的魂魄?
他扶住棺木的边缘,往里探去。一不留神,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秦悦倒退了两步,仔细观察。
原来,白色棺木的主体上爬满了灵虫。因为颜色相近,粗看之下居然被忽略了。这种虫类如同蛆虫之于腐烂的尸/体,魂魄有崩坏的迹象就会自然生出灵虫,贪婪吸取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那他之前闻到的腥臭味就是杨雪漫魂魄散发出来的?
秦悦用全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周遭的一切——
难道他跌入的并不仅仅的杨雪漫的潜意识,而是进入了停放魂魄的“心窍”当中?
这地方太深了,稍有不慎,有来无往。他顿时感到十分棘手。按住手臂上与外界相连的红绳,
他屏息搜寻引路香的踪迹。然而,除了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的血气,他什么都没闻到。
秦悦心头一凉,追忆整个过程,他都是循规蹈矩,没有出过任何差池。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他摸出一只微型沙漏,这是为了不超时随身携带的。他看了眼剩余的沙量,心里盘算:大概还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必须想办法脱身,否则事情就会往最糟糕的境地发展。他十分欣慰地想,幸好离开前找了关云横帮忙,他那样聪明的人,应该很懂得随机应变吧。
他竖起两根手指,试图就地结印。虽然在别人的地盘上,灵
力有所削弱,但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可奇怪的是,灵力就像暴雨之下的火苗,奄奄一息的结成一个半死不活的阵法。没能维持过两秒,就像凝霜一样消解。
这是不应该的。就算是个半罐水,他也是个有质量的半罐水,只要有心记住的符咒就很难忘记。
他不信邪的又试了两回,结果还是同之前一样。浅淡的阵法很快消融。这样的情况就像越级操作,由于不具有权限,因而被凌驾一切之上的某样东西抹去了存在。
凌驾一切之上?
除非……这里压根不是一般的“心窍”。
围绕石板的红色液体“咕噜咕噜”开始冒泡,仿若下方有人添火加柴。数不尽的脸孔,黏着拉长的猩红丝线,从液体浮出水面。凄厉嘈杂的哀嚎声充斥在这片空间里,叫人毛骨悚然——
“呜呜呜……谁来救救我。”
“好痛苦,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连死都这么痛苦?”
“我要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
秦悦还在其中发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恩公,恩公,您可还记得我?救救我……”
那是他与关云横相识那一天在步行街救过的魂魄。只是他的表情扭曲,再不复曾经的好奇与平和。由于浸泡的时间太长,他的魂魄只剩下右边的一半,在液体中极力挣扎,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已经……不可能得救了。秦悦头皮发麻,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看来这红色的液体是专门用来消融魂魄的!
究竟有多少孤魂夜成为了杨雪漫的养分,又有多少本来不该在这里的魂魄彻底丧失了轮回的机会?
不行。他必须尽快从这里脱离出去!
“啪啪啪。”有人站在岸边鼓掌。
“什么人?!”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披风,面容就像透过毛玻璃般模糊不清。笑声非男非女,带着些尖锐与刻薄。
“你是暗中喂养杨雪漫魂魄的人?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人又笑了一声,似乎不屑作答。举手抬足间,黏液中生出一只三人
高的怪物,伸出绵软的触角,缠绕住秦悦的两只手臂,将他高高悬在半空中。
创造者享有绝对优势。
秦悦虽然没有还手之力,但那人指挥怪物的起手势相当熟悉,在前不久他才在那人手里吃过苦头。
“是你吧。那个使用傀儡术攻击我的人。”
那人安静了一瞬,终于克制不住地说道:“我都已经包成这样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来?老实说吧。你是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
他说话的腔调里隐隐透露出一丝病态的兴奋。
秦悦突然拿捏住了那人的心态——虽然不想暴露身份,但又不甘寂寞地想要炫耀。
他回答道:“因为起手势。不知道你自己发现了没有。你的起手势与玄门正宗的方式大有不同。”
闻言,那人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哧——玄门正宗?你又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正宗?”
他的笑声中满满的猖狂、鄙夷与不屑,
“你这样的玄门正宗的后人,不是也被我拿捏在手心里吗?还有你们肖氏一脉的结界,呵呵,不堪一击。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还真没觉得。
秦悦说道:“半路出家,学艺不精,不敢代表玄门正宗。”否则也不会被相柳逮着机会嘲讽了。
怀里的沙漏发出轻微的颤抖,预示引路香即将燃尽,自己想办法出去可能已经不太现实。
他一面侧耳倾听,一面状似不甘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杨雪漫?”
“谁说我是在有意救她的?不过一个濒死的魂魄而已,用来取乐刚好。”
“取乐?”
“那不然呢。不这样,如何体现我的术法更甚一筹?”
“……”
那人笑嘻嘻的继续说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自投罗网。你灵力不错,想必魂魄一定很滋补。正好让我看看修士的魂魄与常人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怕了?”
叮叮当,叮叮当……很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摇铃声。
那人的笑容一收敛:“黄门招魂铃?你是肖家嫡系的后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
秦悦闭上眼,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正集中精力回应关云横的召唤。身为普通人,黄门招魂铃的威力只能使出来十分之一,能不能回去就要看造化了。他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秦悦,秦悦,秦悦!”
声音由远及近,振聋发聩,竟似有万千无穷之力从外而来的透了进来。
“秦悦,你给我回来!否则我就把肥猫、玉箫跟古琴都丢到垃圾站去!”
真是相当不可爱的威胁啊。
秦悦无声地笑了笑。眼前出现了一枚纯白色的小点,由小到大映入眼帘,将他吸纳进去。
脱出奇妙空间的刹那,他听到那怪人高声抱怨道:“可恶!大意了!”
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原来,他整个人埋在关云横的怀里。男人的心脏剧烈的搏动着,胸膛因为吼叫在震动:“你听到了没有?我已经把相柳关进猫笼里面了。朱冥跟荼蓝我也打包好了。还有伏魔我也打算据为己有,拿去卖给懂行的人。”
他清楚的感受到,关云横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他依旧坚持不懈地像他交代的那样,不住地摇动铃铛。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嘴里说着幼稚无比的威胁,其实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害怕他会出事的紧张。
秦悦的耳尖开始发烫,突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个“关云横”。
他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背。给正在暴走的关老板顺顺毛。然而身体太沉了。他的每一根手指就像坠着千斤的铁块,又疼又麻,根本动弹不得。
他叹了口气说道:“两百块。”
男人的手臂本来就像强有力的铁钳,把他夹在胸口处。感受到细微的蠕动后,他不置信的慢慢松开他,垂眸问道:“你说什么?”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唾液滋润的喉咙无可避免的沙哑。秦悦盯着他,嘴角渐渐有了一丝笑意:“我刚才说……两百块。”
关云横沉默地看着他,视线几乎要把秦悦的脸灼烧出一个窟窿。
对方这样严肃,这玩笑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秦悦摸
摸鼻子,认命地解释道:“爷爷说过,伏魔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就……只值得两百块。我相信应该没有傻子会出高价收购的。所以……卖了也没用。”
他的声音在男人的注视中逐渐衰弱。好吧,解释清楚了,反而更不好笑了。
男人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就像一根被绷紧的神经。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前所未有的严肃,更别提那两道凶狠皱起的眉毛,妥妥能吓哭一整条街的小孩。
他重重地将铃铛丢到沙发上,生气地说道:“你知道我摇了多久这个破玩意儿吗?”
“……”业界著名法器,重金难求的黄门招魂铃就这样,还多了一个“破玩意儿”的绰号。幸好这法器生而鲁钝,暂时还没养出灵。否则还不得哭昏过去?
秦悦竖直身体坐起来,两条手臂僵硬得仿佛古早鬼怪片里得僵尸。缓了许久,麻意才终于褪去了大半。他把铃铛仔细收好,拍拍关云横的肩膀:“辛苦了。”
“哼!”
还没来得及发五百字答谢词,他的肚皮就咕咕作响。
“呃……今晚急着回来,东西只吃了一半。请问,你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
一个多小时候过后,秦悦嘴里塞着一只鲜虾馄饨,含糊不清地说道:“怎是太好次了。这是哪家餐厅的外卖?”
“隔壁大都会饭店。”
“……”行,有钱的人玩法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大都会饭店誓死不送外卖难道不是铁律吗?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关云横淡淡说道:“大都会饭店前不久成为了星光的全资子公司。一碗馄饨而已,我相信并不是太麻烦。”
“……”看到没有,现场的顶级凡尔赛教程!秦悦想笑,可惜笑不出来。
吃完东西,他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发麻的手指:“今天我意外进入到杨雪漫的‘心窍’里了。”
“心窍?”
“不是指血肉心脏的意思,而是业内的一种说法,是比意识更深层次的地方。人的魂魄就停放在那个位置。”
“出了什么事?”
秦悦放缓声音说道:“那里被
人改造过了。我在那里看到杨雪漫的魂魄,还有无数消融成为养分的其他魂魄。更重要的是,我还遇见了上回那个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习惯用“那个人”代替神秘人物。因而关云横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又与他脱不开关系?”
“对。”
关云横由衷地感慨道:“他可真闲啊。”
“是啊。据说反派都是专注事业的。我琢磨他也不例外。”
“……那主人公呢?”
“忙着被反派吊打或者浪费时间谈恋爱。”等等,这话题简直偏得可以。
秦悦清了清喉咙:“上回我就注意到了。他的手势很特殊。今天说出来,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这么奇怪了?”
“大概就是……莫名的敌意吧。他今天还特意笑话我,说肖家的结界不堪一击。可是反过来想,他好像专门研究过肖家的结界,已经掌握了攻克的方法。”
肖家曾有藏书万卷的经阁,其中一间专门用来保存四处搜罗来的术法。久而久之,海纳百川,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体系。其中最引以为傲的,当属结界的用法。现在相当于被人指着鼻子讥讽,想想看,是有些丢脸。
关云横问道:“你记忆中,家族有没有仇家?”
秦悦叹了口气:“现在法治社会,就算有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你一个潜入别人意识打探消息的人,还好意思说什么法治社会?关云横很是无语。
秦悦继续道:“说起来,那人的确有些本事。但是就像肖家的结界一样,再完美,人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有弱点。他能找到攻克的方法,我就能找到弥补的方法。上一回他只是警示我别多管闲事。这一回大概真的动了杀心……只可惜棋差一招。”
关云横见不得他悠悠哉哉,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安全问题难道不需要担心吗?”
青年的手掌插入金发里,偏着头,看上去像个诱人犯罪的恶魔:“仔细想起来,关云横,你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那个人第一次用的是傀儡,警告过后再没有主动挑衅过。第二次是在非
现实生活中,虽然他这回确实想杀我,但还是失败了,然后他并没有继续的意思。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你的意思是指,他真实生活中可能行动力受限?”
“没错!不仅如此,我还怀疑他缺乏对灵力的控制。所以每回大量使用过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息。听起来,也许他和我一样是半路出家,或者更差一点……他就是个意外得到修炼方法的普通人?所以不像我,因为遗传的关系,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极有可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秦悦随后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关云横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比醒来时好了许多,便转身走进浴室。
刚脱了t恤,拿起牙膏,浴室的门被人碰的一声撞开——
“关云横,那个人绝对跟杨雪漫有特殊的关联!因为他……欸!”
“你爷爷没教过你,进房间的时候要记得敲门吗?”
“……呵呵,打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订阅。这两天应酬太多。周末可能无法日万了。熬了一通宵,挤出来这么一点字。我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