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罗帐
此时山中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这雨也算是及时, 再加上众人的扑救,仰止院的大火火势总算变小了点。
等沈问冲进黑烟弥漫的残破院子时,便看到散落一地杂物的地上坐着个人。
他身上半湿半焦, 原本的白袍被火燎地焦黑,脸上一层黑灰, 凌乱的乌发都被烧焦了好几根, 根本看不出原本龙章凤姿的模样。
沈问从七岁时便跟着沈青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见人还好好的,他抹了满脑门的汗。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挡住了准备冲进来的下人们,吩咐他们就在外面等着。
他放轻脚步走近,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
沈青珂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地面。沈问这才发现他的手掌黑糊糊的, 正攥着一个东西。
露出的皮肤上全都是血泡。脸上也有许多擦伤,上面沁出的血珠混着脏污。他显然处于一种极端的痛苦过后迷茫的状态。
方才在烈火中, 他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而等火势小了后, 翻遍每一块木板,除了手中的这个玉佩, 也没发现任何她的痕迹。
如果她真的在这场火里,也不可能消失地如此干净。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悲还是喜。
此时一道清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是怎么了?”
沈青珂睁大眼睛,迅速从地上站起。他的情绪绷的太紧,身体一时没反应过来, 脚底发软,脚下一个踉跄。
若不是沈问眼疾手快扶住他,估计会摔个狗屎朝天。
唐心刚一踏进破烂的院门, 便看见这一幕。她还未出声询问,便看到那眼神明亮的男子脸色一变。
接着一只手猛的将她往前一拽,她狠狠地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额头和胸前柔软被撞得生疼。
同时感受到身后一个东西轰然落下。她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闷哼。
眼前一黑,被覆盖住的眼皮上传来滚烫的温度。待到她拨开眼前的手,被眼前的景象惊地低呼出声。
一根断木重重地砸在沈青珂背上,木头上面还燃着火焰。虽然只是擦过他,却还是将皮肤灼伤了。
唐心的鼻尖很快传来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
男子的脸近在咫尺,痛苦地五官扭曲,再没有往日的赏心悦目。
她睁圆了眼睛,只觉得嘴唇也变得和脸一样黏糊糊的,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谢谢吧?
正当她准备出声,紧紧环着她的臂膀却突然松开,面前的人垂眸看她,露出个温柔的微笑,随即便紧闭着眼倒了下去。
“主子!”
沈问神色大乱,迅速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唐心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白净的脸蛋上也被那人蹭上污痕。她静静的看着晕过去的人,眸光复杂。
沈青珂怎么会来这里,为何他看着是在救她?难道他们除了名义上的母子关系,还有别的什么关系
太多太多的疑问萦绕在唐心的心头,她却不敢去细想其中的任何一个。
眼下这种情况,饶是她再聪明也无法明白缘由。
当初爱他至深,热烈而倾尽所有,爱他人间绝色,爱他强大如斯。后来在得知真相时,她反而麻木了。
十世的血海深仇如何消弭,要如何做才对得起那些被她害死的亲人挚友?
除了恨,她根本不敢想任何别的感情。
而唐心却是从未想过,沈青珂也许同她一样,都是被迫入局,都是身不由己之人。
这时沈问已经叫人来处理现场,小荷也跌跌撞撞地跑来,望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唐心叹了口气,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开始着手主持场面。
原来自从沈怀走后,从未登过门的十八姨娘竟然病好了,隔日来给她请安。那时她便留了心眼。
小桃的为人唐心很清楚,从她断然背主选择当个姨娘,便看得出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对她带来说是熬了许久绣的帕子。唐心只是淡笑着让小兰收起来。
小桃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此番来主院大概是为了打探消息。因此唐心倒是坦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毕竟她也想看看到底是谁想作妖。而等到走到仰止院的门口时,她便猜到了几分。
此处靠近树林,却又无水。加之地方清幽,离庄子还有一段距离。派杀手过于明显,将她的死伪装成意外是最稳妥的办法。
她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方法便是放火。在小荷出了院门后,她便让早就守在暗处的阿旺带她离开。
那床上只有她用衣物堆叠好的“假人”。幕后之人对她如此轻视,行事焦燥鲁莽。倒是很像沈之祥的作风。
毕竟整个沈家,只有沈青珂一个聪明人。
此时大夫已经诊治完毕,替沈青珂处理了所有伤口,留下汤药方子,便准备收拾匣子离开。
沈问将人送出门,又忙跑回来准备煎药。没想到一进门便看到小荷抓着药方,正要出门。
她的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沈问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实际上还是个纯情少男。
他不大会应付女孩子哭的场面,只好无措地挠了挠脖子,“你把药方给我吧。”
小荷望着他,眸光闪动,倒是初次对他正眼相看,细声道:“代替我家夫人谢过你的主子。”
刚刚在房中帮大夫递毛巾和温水时,她看到了小侯爷身上惨烈的伤口,说不触动是假的。
再想到如果不是他挺身相护,夫人哪里受得住那木梁。她连想象那场景都不敢。
于是她攥着药方,快步踏出门,“你赶快去照顾小侯爷吧。”
到底放心不下,沈问还是指使几个小厮跟着小荷一同去抓药。
他站在原地片刻,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怔愣片刻后便进了房。
榻上的人的伤口都被仔细地包扎好,特别是伤的最严重的一双手,几乎被包成了一个粽子。
他反反复复看了伤员一圈,发现没什么需要做的,便守在床边。
此时唐心处理完后续事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来看沈青珂。反正这人正晕着,她看看便走就是。
此时已是深夜,沈问也跑了一天,困意逐渐涌出。不过片刻,他居然撑着头就睡了过去。
很快门槛处探入一只小巧的绣鞋,接着便看到唐心走了进来。一打眼看到床边的黑影,差点叫出声。
不过等到看清是沈问后,她轻抚胸口,缓缓地舒了口气。
奇怪,又不是做贼。到底是在紧张什么啊。
于是她走近床边,沉默地看着还在昏睡的沈青珂。看了几刻,唐心注意到他脸上的脏污,像只大花猫。
也不知沈问是怎么照顾人的,就任由小侯爷顶着这张脸,竟然还没给他擦净。
刚好榻边的架子上便摆着盆清水,上面还搭着一块白毛巾,似乎在明晃晃地暗示她。
她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曲起又放平。挣扎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般朝水盆走去……
而沈青珂在睡梦中仍然感觉到后背刀割般的疼痛,他似乎被锁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脸上传来一下下的温热,鼻端传来一缕甜蜜的香气,十分温暖,撩人心扉。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感觉眼皮重若千钧,始终无法做到。
挣扎了许久,那温热的触感早就消失。他却抵抗不住突然泛滥的睡意,彻底失去意识,沉沉地昏睡过去。
也就是这晚,他做了个可怕至极的梦。
这个梦的开端温暖绮丽,萎靡至极。红罗帐,软画屏,燕雀呢喃,日光正盛。
似乎正是盛夏,帐中的女子肤若凝脂,只着了层轻纱,香汗点点,触手皆是滑腻,说不出的让人着迷。
她乖巧地柔顺的像只猫咪。绸缎般的发散在榻上,随着幔帐拂动,铺满床榻的柔软亮泽的乌发如波浪般翻涌,连绵不绝,颤颤巍巍。
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模样,眉梢眼角皆是欢愉至极。却始终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真是荒谬!
沈青珂暗骂。他虽久经风月,却从未沾染过任何女子。人生至苦,他实在没有兴趣与任何人纠缠。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竟然会做如此无谓的梦。更可恨的是,这个梦还该死的逼真。
梦中的自己将女子翻转过来,满头乌发被轻柔地拂开。
他未停下,痴迷地去吻她的脸。
就在此时,他终于看清楚了这张脸。眉眼如画,艳若桃李,娇媚至极,十分熟悉。
可不正是唐心!
沈青珂心神俱震,他慌乱地伸手想去阻挡。却发现自己如同一个鬼魂,几乎是半透明的,根本挨不到榻上人分毫。
正当他要绝望时,眼前令人羞耻的景象却突然如烟雾般消散。他逐渐从脊椎骨过电般的麻爽感中缓过来。
他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一个闹市的门口。这个市集十分热闹,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各种铺面都有。
仿佛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在看到一个围了不少人的铺面时,他感到胸口传来刺痛,便朝那走去。
拨开重重人群。入耳不少男子的笑声,他听到似乎是在讨论什么“猪肉西施”,充满轻浮以及满满的恶意。
沈青珂不适地皱眉,心口的疼痛愈发剧烈。走近后他发现这是个猪肉铺。
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蹲在店铺门前,他控制不住地凑近去瞧。
入目是张白嫩圆润的脸,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睫毛扑闪地像把小扇子,是个十分漂亮可爱的男孩。
而更要命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弧度精致,竟然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见到他看来,男孩好奇地望着他,眼神清澈,像林中的小鹿般惹人爱怜。
一股寒意从沈青珂的脚底弥漫开来,直直地冲到头顶。
这是谁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谁家的包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