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三十章
午后日光微醺, 吃饱喝足的人们在门口闲聊,东家八卦,西家热闹, 就连附近不放过任何时间出来摆摊儿的小贩都支起耳朵, 听得津津有味,只觉连做生意都更有动力了。
马蹄声急促奔进城门,马上坐着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士卒,疲倦的脸色似乎几日未眠, 他却浑然顾不得这些, 高举着一面令牌,声音撕心裂肺,带着难言的悲痛。
“陛下……陛下驾崩了!”
方才还热闹的城市一瞬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鸦雀无声, 寂静的仿佛空无一人。
绸缎铺子里正在教训夫婿的老板娘拧着夫婿的耳朵一脸恨铁不成钢;拐角处亲亲热热的小情侣, 欢欣又忐忑;地摊前拿着一把扇子的俊俏公子挑剔中带着屈尊降贵的傲然……
一切仿佛凝固了一样,像是一副被顶尖画家精心绘制出来的绝世画作。
看守城门的小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带着已经相信的绝望与希望得到否定的希冀上前询问, 然而那疲惫至极的士卒撑着一口气完成这个任务, 早已是强弩之弓, 晃了晃身体, 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那是极为洪亮的一声。
砸在满城人的心头。
所有的人都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 瞬息之间悲伤的气氛就笼罩了整座城池,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默默流泪,有人不肯相信,有人几近疯癫。
……也有人发出一声轻叹。
青衫的公子眉目出尘,孟满琼并非凡尘中人, 却知明君难遇,在心底为凤和帝念诵一遍《往生经》,又看向算命摊后低头不语的同伴,忆及对方似乎与凤和帝有几分交情,温声宽慰道:“凤和帝一生功绩无数,青史赞颂,不负此生,慎如师兄宽心。”
修行界再没落,修士的宽慰也总与凡人不同,带着对凡人短暂一生的俯视。
陈修洁啼笑皆非,俊秀的面上尤带几许哀伤与怅然,却也点了下头,以表赞同。
几世轮回如陈修洁,看得最透的无外乎是生死。
并非是因系统的存在他可以不停轮回的有恃无恐,而是因为不停送别身边人而总有所悟。
他送别了太多人。
有感情深厚的亲人,有相交多年的友人,有不远不近的故人,也有恰巧相遇的陌生人。
他们有的青史留名,有的默默无闻,有的罪大恶极,有的仁善迂腐……
可无论怎样都难逃一死。
面对死亡,有的人通透豁达,有的人狰狞不甘。
每回遇到,陈修洁都有新的感悟。
“陛下啊!”
叫喊声尖利又凄惨,四下里哀哭一片,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懵懂孩童天真地问:“爹爹娘亲哭什么?”
紧紧抱着孩子的夫人回道:“爹爹娘亲在哭陛下。”
“是娘亲说最好的那个陛下吗?”年幼的孩童竟然立刻明白过来。
抱着孩子的夫人点头。
于是那年幼的孩童眼瞳中也盈满了泪水。
上数一二百年,凤和帝也是最优秀的明君。
百姓们在哭声中收拾起一切艳丽的色彩,一切欢声笑语都不再存在。
陈修洁摇摇头,也收拾好算命摊子:“近来怕是都没有什么生意了。”
几日后,陈修洁忽觉本地城隍在城中肆意展开神识,似在寻人,又似是故意为之,偏偏此时他心念微动。
修士的直觉最可靠。
陈修洁起神识迎了上去:“可是许城隍?”
本地城隍姓许,那神识稍顿,一道身影在陈修洁的神识中显现出来,看去三十少许,面容正气端庄。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神识看到了幕后的陈修洁,“原来尊驾在我这里。”
果然是在寻他。
陈修洁有礼道:“许城隍安好。”
对方的目光冷淡又克制,陈修洁直觉对方不太喜欢他,不过他既非灵气又非天才地宝,没有必要要求所有人都喜欢他。
许城隍抛出一封信,随着对方的香火力量轻飘飘又准确地落到陈修洁面前。
——慎如道长亲启。
陈修洁握着信的手一顿,面露错愕,他在人间极少以道长身份行走,而在修行界多称呼道友真人,亦或者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会这样称呼他的,陈修洁只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已经驾崩的凤和帝。
陈修洁再也预料不到凤和帝会给他留一封书信,上一次去京都,凤和帝就将那面镜子还给了他,凤和帝自己能抵挡长生殿诱惑,却不能为后代担保,为长远记,皇室不该与仙家走的太近,最好让他们以为仙人只是传说。
信很长,送走许城隍的神识,陈修洁拆了信细读。
大气中依稀残留娟秀的字整齐排列在纸上。
“我自幼便知我和其他的姐妹不同,不是因为我比她们尊贵,而是在于她们不觉得自己和皇兄皇弟们待遇不同有什么奇怪的,皇兄们学四书五经,我们学女诫女规;皇兄们学骑马射箭,而我们学女红书画;皇兄们议论朝政点评前朝名臣,而我们,公主不被期待明白这些……纵然数十载过去,我也难以忘记当年的心境……”
陈修洁目中多出几分感慨。
这并非是给他写的信,高处不胜寒,凤和帝一生尊贵,堪称明君,却并无可以全心信任的人。
陈修洁自然也不是这个人,但他是脱俗的仙人,与凤和帝并无利益纠葛,超然出尘,凤和帝做不到顾影自怜、自怨自艾。与其说这封信是写给陈修洁的,不如说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人,倾诉自己无法对外人言说的心事。
述说她是如何从年幼尊贵的小公主一步步长成心狠手辣的女帝的。
她曾被疼爱的父皇指责大逆不道,被亲近的皇兄斥骂无情无义,被无数人指着鼻子说牝鸡司晨。
她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活着的时候没有叫过一声苦,唯有明知死亡将要来临的那些时日,她伏案提笔,慢慢记录下自己的一生,最后将信寄给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故人。
信的最后她写道:“他们不服我,包括父皇,都不信我能做到,等我去到了地下,我将告诉他们,赵国盛世,是我开创的。”
“再来一次我也仍会这么做,心狠手辣是我,翻脸无情是我,女帝赵昭也是我。”
“我的名字将随着这段历史流传千古,不是公主无忧,是女帝赵昭。”
陈修洁恍然忆起她的真名,凤和帝还是无忧公主时圣宠极盛,皇帝按照皇子的日字辈为她取名为昭。
昭,光也。
果然,她光辉耀世,前无古人,后许有来者也未可知,数百年历史,唯她昭昭如日月。
他展颜一笑,有幸亲睹,幸甚。
……
漫步于灵空山中,风景数年如一日,绮丽依旧。
肩上的虎哥儿用肉垫拍了拍青年的脑门,老大,逃避是没有用的。
陈修洁哀伤地叹气,越发秀丽的容颜若被外人瞧见准要捂住小心肝心疼不已,可惜此地只有不解风情的灵兽数只。
灵气波动传来,陈修洁拔腿想逃,符书却先一步飞到他面前。
陈修洁沉默不语,不想动。
可惜这是灵空山内,还远逃不出元婴大佬的神识范围内,符书自动打开,传出南阳真人冷淡的声音:“过来。”
陈修洁瞪着符书。
符书使命已毕,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什,灵气用尽,自是随风散去。
陈修洁瞪了个寂寞。
峰顶似乎有一道冷淡目光望来。
虎哥儿再一次拍了拍老大的脑门,再不去老大的老大就该亲自来抓人了。
沉默许久,陈修洁终于动身,南阳真人居住的木屋里,自心真人和连云都在此处,对向来都不爱着家的灵空山人来说,这实属难得。
但一想到他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就不值得为这难得的聚齐高兴了。
连云的眼眶有点红,自心真人扯着南阳真人的袖子不放:“师父真要走?真放心我们这些小辈?我和慎如的修为都还不到家,没了您,东来宗的何真人也不在了,朱景宗的云真人可不一定会老实。”
他口中说的话还算正经,一张童颜可怜巴巴,仗着身后的徒弟看不到,全然没有半点长辈风范。
南阳真人被他闹得无奈,怀疑如果不是还有徒孙,这混球还能和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见到在人间历练数载越发秀丽温雅的徒孙走进来,南阳真人觉得总算还有点安慰,只是再细看徒孙眉梢眼角的悲意,他轻叹了口气,放柔声音,内容却是说教:“都是修士了,怎么还看不透生死,我这些年白教你们了不成。”
陈修洁乖觉认错:“是徒孙让师祖失望了。”
看透不代表不会难过,不会不舍。
自心真人呆了一呆,下意识替徒弟求情:“慎如毕竟还小。”才六十来岁呢。
南阳真人摇头:“再小也是下任灵空山山主了,”他郑重道:“你需记得,这是我灵空山延续已久的规矩,既无望突破,取于天地,那便再还给天地。”
灵空山立脉以来便有个规矩,若是无望飞升之人,在寿元将尽之前,需先一步自散修为,还灵气予天地,也算是为自己积一份德。
两千年前飞升无望,每一任灵空山山主以身作则,亲自为自己挑选良辰吉日,然后散去修为,自我了结,尘归尘,土归土。
而今日,便是南阳真人为自己选的忌日。
早在五十年前陈修洁尚未入门之时,南阳真人便选定了今日,谁也无法阻止,谁也没有立场阻止。
同为灵空山一脉,他们也将有今朝。
南阳真人毫无将死自觉,神情冷淡,语气也不见多少缓和,徐徐交代后事:“我去之后,慎如接任山主之后,广而告之,不必惧怕朱景宗的云真人,她年事已高,不敢出手。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心想当厨子就继续,不必偷偷摸摸;慎如喜欢游历,连云喜欢当游侠,这都没什么。”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冷淡的神情像是化雪的春日,带着对后辈的鼓励和期盼:“这是你们的喜好,也是你们的道路,在这个被抛弃的修行界,什么路是对的,什么路是错的,谁也说不准,谁说的也不对,去吧,去走你们的路,对也好,错也罢,无悔即可。”
他像是低喃:“我无悔。”
无悔此生,无悔所有的决定。
“师父!”
“师祖!”
轻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推到门外,那扇存在数百年的木门在他们面前合上,再也不曾打开。
灵气翻滚,其声呜咽,似哭似笑。
……
陈修洁有好一阵子没去人间,自心真人和连云也是,师徒三人老老实实在山里修炼了几年,顺便分配了几人的工作。
陈修洁是新任山主,自然任务最重,好在现在神明当道,修士大多窝在山门修行,或者改头换面到人间历练,基本上没有什么需要监督的地方。
不过出于山主职责,陈修洁依旧决定以后就算下山也要半年回一次灵空山,反正修士速度快,不在乎那点时间。
其次是自心真人和连云的任务,从前南阳真人在时一人顶十人,南阳真人看着冷冷淡淡,实际上再宠后辈不过,一力包揽了所有事情,让徒弟和徒孙在人间逍遥,自己一个人枯守孤山。
想想往事,自心真人深觉惭愧,总不能以前啃师父的老本,以后还接着让徒弟包容自己,便自觉接过了维护各小楼阵法的任务。
连云至今仍卡在筑基圆满上,师祖南阳真人的离去似乎让他有所触动,如今时不时就会出神,陈修洁和自心真人不想误了他的机缘,只象征性的给了他一个炼丹的任务、
然而实际上灵空山几人基本都不怎么用丹药,反而是凡人和凡兽也能用的丹散消耗得较多。而丹散,稍微懂点药理的修士闭着眼睛都能做,实在不算什么难做的任务。
南阳真人离去后第五年,自心真人和陈修洁一前一后下了山,只留仍在山上闭关的连云。
灵空山弟子虽稀少,养得却不精细,何况有灵空山的阵法在,实在是天底下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于是作为师父和同门师兄弟,自心和陈修洁便毫无负担地下了山。
当今年号兆兴,如今是兆兴十五年。
陈修洁扮作落魄文士,在一小城茶楼歇脚,听几个年轻书生谈论国事,才恍然发觉当年那个在先帝灵堂上偷偷哭的小姑娘已经登基那么久了,久到无人再称其为新帝。
那是兆兴帝赵青。
陈修洁是见过赵青的,凤和帝的信送到他手中,问过孟满琼意见后,他二人便乘云到了京都。
彼时天色已晚,凤和帝的灵堂里还有不少孝子贤孙,但此时早不是第一日哭灵了,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好装腔作势,哭得假惺惺的,跪在最前面的赵青听得不耐烦,半真半假说着体贴,把其他人赶走了,然后自己越想越难过,借口把宫人们也支开,先是抽噎,后是大哭。
与一路荆棘的凤和帝不同,兆兴帝赵青的路看似坎坷,实则平坦太多,以至于她仍旧保持一点少年天真。
只看赵国蒸蒸日上,不负其兆兴年号,便知这没什么不好。
他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沐浴着春日暖阳,昏昏欲睡。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小可爱们,三次元扰的,实在投入不进去,不过差不多好了,以后一定勤奋更新!不能鸽了,努力赚银子,银子最可靠(唉,最近感受)
还有一更(险些要小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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