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握住
忆起过去，施晨恩摸了下不久之内里碎裂的耳垂，麻木而僵硬。
闻浸溪带给他的这份长久的疼痛，与毫不掩饰的威胁，让他唇间带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这还是十年来，施晨恩如此清楚的感受到闻浸溪真实而外露的情绪。
五年前，少年面对着遍地同胞尸体视若无睹，五年后，他抹去经年累月裹在身上的浅薄而虚假的感情，第一次用行动表现出如此清晰的好恶。
就像许青晚所惊讶的被改变的屠城现实，施晨恩如何看不出闻浸溪不复从前的暴虐作风、将整座城杀个干净以绝后患的习惯，留下不少平民性命，甚至亲自来京城叙职的反常行为。
但无论几次见面，施晨恩都觉得许青萄此人的皮囊不过如此，更遑论与贵女截然相反的内在与行为。
悔婚、退婚，以及从板上钉钉的太子妃降为侧妃，无论哪个，都足够普通贵女燃起羞愧，落发为尼或是了却残生了。
但许青萄恰恰相反，她反而像是一株泡了水的芹菜一样，越是压迫绝望的环境，越是站的笔挺，倔强的像个赌徒，却偏偏不去选择对她来说最有利的那条路。
“真不知这女人到底哪里好，竟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青年把少女留下的荷包揣进怀里，一步一步，缓而慢地朝着院子的出口走去。
“若沈大人与皇上知道她的影响这么大，想必会亲手永绝后患吧。”
施晨恩永远都忘不了五年前的血夜，少年的剑是在沈之留的亲笔信函到来之后，才□□。
然后，死了大半城人与上前兵士的混战，戛然而止于一个时辰之后。
那时的他看到少年手中滴血的剑，与他脸上始终不变的笑容，猛然攥紧了被遗忘在自己手中的信。
在知道闻浸溪的真实身份并非自己所猜测的难民孩子，而是皇子这个让他震惊不解的消息之前，他更早一步发现的是，少年是一把已被磨砺只等出鞘的刀剑。
沈之留与皇帝以万人性命为考验，用鲜血与白骨铸就，才终于确定可以被警惕使用的刀。
因为是武器，所以必须被人握在手里。
掩盖在闻浸溪清朗笑容下的，是他的淡薄人性，无哀无怨，无喜无悲，不会同情亦没有慈悲。
他的一切，都来源于命令，也只能来源于命令。
但施晨恩同样清楚，闻浸溪是噬主的刀，他终有被折断的那一天。
野狗？施晨恩是在说太子？
许青萄带着疑惑离开了岚尘院，却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位军师的话。
毕竟施晨恩常驻边关，与太子无冤无仇的，干什么突然要骂对方是狗。
许青萄想了想，又觉得施晨恩说的挺有道理的，一个只知道利用对自己心怀爱慕的女人的男人、一个用毒药控制下属的上司，的确挺狗的。
就在许青萄加快脚步，想要尽快赶往六皇子府，趁着那里的主人没有回来之际尽快将东西取回的时候，一个侍女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
“王妃要见你。”
这人上来就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
许青萄本没有认出这个侍女的身份，只觉得她有几分眼熟罢了，但当她说起‘王妃’的时候，她的身份便顿时清晰了。
“不见。”许青萄干脆拒绝。
黛蓝看着神情没有一丝动摇的少女，顿时急得眼眶一红。
她口中虽是说着‘王妃’，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许青晚的王妃身份已经名存实亡了。
与被降为侧妃的许青萄不同，在庆王闻昊的请求下，许青晚虽没有被贬，仍旧是庆王府的王妃，但是却被皇帝下旨禁足在庆王府的后院，若无诏令，不得走出一步。
这样的惩罚让许青晚难以接受，但却已经是庆王极力争取的结果了，若她再‘不知好歹’，那么等待她的，就会是攸关性命的惩罚。
“你——”见许青萄执意要走，黛蓝先是表情微滞不知所措，而后在自己的面前只剩少女背影的时候，追上前几步，咬牙切齿的私语道，“你忘了自己的相公吗！？”
见少女停顿了脚步，以为主子叫自己说的威胁起了作用的黛蓝，正准备让许青萄跟自己一同去见许青晚的时候，只见少女微微撇过脸，侧脸白而润。
“自然没忘。”
说罢，她便离开了，没再给黛蓝说话的机会。
而黛蓝见她坦然的态度与并未惧怕的勇气，惊了一瞬，不知她到底懂没懂自己含在深处的威胁。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是眼睁睁的看着许青离开了。
没能成功将她拦下的黛蓝愤恨地咬唇，她悄悄拿出手中准备好的金锭，笑着塞在身后小厮的手里。
见小厮未曾抬眼却收下了这份‘贿赂’，黛蓝悄声道：“你知她是我主子的姐妹，我还有东西要去拿来替主子交给她，你给我留门一个时辰可好？”
小厮贪婪于金锭，思及王爷也是不久前才出了门，晚膳前才会回来，而此时距离晚膳还有两个时辰，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同意了。
“姐姐快些回来就好。”
黛蓝假装要回院子拿些东西，半刻钟后，趁着小厮偷懒睡觉的功夫，一个身影从王府的后门偷偷溜出。
倘若此时有任何一个王府人员看到她的脸，都会认出来，此人并非侍女黛蓝，而是庆王府曾经的女主人，如今正被禁足的许青晚。
如果可以，许青晚并不愿意承担出府的风险，可许青晚既然没有上钩，那么她就只能亲自去找人。
女人雇了辆马车，匆匆赶到外城的‘贫民窟’，曾经她所得到的‘施晨恩’的住处。
与上次不同，这次没有侍卫贴身保护的许青晚只能忍耐着周遭肮脏而蠢蠢欲动的眼神，踉跄着敲响破旧的木门。
她敲了许久，都没人来开，若非此地是施晨恩给出的那人所在地，许青晚定会扭头就走。
太阳火辣，许青晚此时满脸是汗，焦急与愤怒让她更添热意，为了伪装成侍女而穿上的廉价裙子粘腻的贴在她的皮肤上，狼狈难堪的心情涌上她的心头。
若非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再加上这是她询问施晨恩得来的结果，怀着对‘军师’的信任与对许青萄的恨意，她再三隐忍，持续不断的敲门。
直到她手臂酸痛，汗流浃背，心中怀疑起施晨恩的信息来源时，门被打开了。
许青晚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但出现她面前的却并非她所期待的许青萄的‘奸夫’，而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此人已是花甲，佝偻着身子，看向许青晚的目光浑浊无光。
“姑娘，你有事？”
“这里就你一个人在？”许青晚不敢相信自己担着如此大的风险来见的人，竟是不在这里。
“你说什么？”老人耳背，大声地问她。
许青晚火气更大。
她不愿与他多话，仗着老人颤颤巍巍，竟是一把将他推开，闯进门去。
“姑娘，你怎么——”
院子很小，屋顶也只有破瓦几片。
许青晚环视一圈便注意到了一个与此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
“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仰起头，看向躺在树枝上假寐的少年。
那人背着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一动未动。
从未想过在一个乡村野夫的面前得到如此待遇的许青晚急促呼气，却浪费不起时间，只能压着怒火，对着那个身影大声道：“十年前你落至许府，我救了你的性命，而许青萄却侮你杀你，你当真不怨不恨？”
许青晚在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毕竟那双眼睛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还是说，你没有认出她来？将差点杀死你的仇人认作救你性命的恩人？”
少年闻言，终于睁开双眼，眼底冷漠肃杀。
见此，许青晚悬起的心终于落地，她知道，这个人并未忘记那个夜晚，发生在他身上的恩与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