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指点江山(2)
戏台上的将军越唱越响,台下看客一片叫好,赵丹青看叶寻久久没有回答,一度以为是不是人群的呼声盖过了他的询问。亦或是叶寻本就有这个兴致,被这亮堂唱腔给深深吸引了。
而叶寻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关于人妖两族的关系,他早在崇阿山之辩中就有所表述。人妖两族虽是敌对已久,但未尝不可和睦相处,只是双方少有过和谐沟通,就连使臣都没派出过。史上那场着名的三方和谈,那也是天界做的局,算不得他心中理想的议和。
当下人妖两族战事陷入胶着状态,如此敏感的时局,如此敏感的身份,就算叶寻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也得掂量掂量哪些话现在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死他一人是小,万一听者有意,死了更多无辜百姓,那他就是死不足惜了。
“此问无正解,尽管答就是,不必拘谨。”
叶寻还是没说话,而是用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了一个字:
天
赵丹青两眼一怔,很快就露出了微笑,这个答案可与范承书所答的“地”字相辅相成,不过他还是要刨根问底地问上一句此字怎解。
叶寻擦去水痕,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说道:“天阳地阴,阳盛阴衰。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循环往复,则阴恒衰,阳恒盛。”
赵丹青听了便称赞道:“妙解,妙解!在下敢断言叶先生日后必有大用!”
与知己交谈,如饮美酒。他与叶寻虽然只是初见,也算不上什么知己,但越发觉得这是一坛醇香老酒,聊得更深,就越发沉醉。
正想趁曲未尽接着聊下去,他就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句赵师兄。
师…师兄?!叶寻猛然觉得十二分不对劲,怎会有人敢打扰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难道正和自己交谈的并不是皇帝本人?!可这声音听着中气十足,不可能是宫里的哪位公公!官员更不可能,从来都是止武门的人会找官员的麻烦,从没听过哪位高官能让止武门的人挪座!那么和自己交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寻惊愕之余,也是如释重负,但也觉得可惜。方才那番肺腑之言要是能传入皇上耳中,让皇上生出提防天界的心思,死而无憾矣。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在这儿见到赵师兄,雅兴,赵师兄好雅兴。”
来人是徐令闻,打听到消息后就带徐令仪谢庚亭二人来了中和园,不曾想能在这里遇见国子监有名的“王八龟”。而赵丹青对这个跟谁都自来熟的徐家纨绔并无恶感,就示意了暗中观察的止武门探子用不着赶人。
“今日秋高气爽,就想出来东游西荡,再约上好友勾栏听曲,岂不美哉?”
徐令闻接话道:“对喽,我来此地也是有此意,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呀。”
一桌坐五人,各有各的心思。徐令闻不好意思当人家面跟弟弟讲赵丹青在国子监里是什么地位,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把叶寻拉入今晚的饭局。晚上的饭局,是他和朋友们一起办的,邀请风流才俊,还有桂榜的前十名。既然叶寻的文章名动西都,又在崇阿山之辩中语惊四座,那今晚自然不能少了他。
徐令仪则是在纠结一个犯难很久的问题,就是他们家的老祖宗徐应山。有小道消息传出行踪诡秘的老祖宗已经在京城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是真是假无法确定,但兄长说不定会知道内幕。不过打听老祖宗的行程,无异于臣子打听皇帝的行程,而父亲又叮嘱要确认此消息是否属实,两头难啊。
叶寻疑心最重,和他交谈的赵丹青绝不只是一介监生那么简单。止武门头目?难不成皇上连读书人私下说什么话都要一一知道吗?这可不是虚心纳谏的表现,是大兴文字狱的苗头。
五人之中,最有目的性的赵丹青与谢庚亭二人心思反而最简单。一个找到了叶寻,就认为应该保持涵养陪同叶先生专心听戏。一个是正在想还有什么可问的,点评两族战事?
思来想去不如主动出击,徐令闻开门见山道:“赵师兄难得出来一趟,晚上要不要去我太平楼一坐?顺便见见其他京城官宦子弟,还有这次乡试前十名。”
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只在人群中找到一位解元郎范承书,晚上赴宴就能见到其他九位。此等良机,为何不去?
赵丹青既然同意,徐令闻就顺便将矛头对准了赵师兄的“好友”叶寻。而叶寻忌惮赵丹青的真实身份,岂有不去之理。
……
琼楼上,新月如钩。太平楼内高朋满座,有名门之后,也有寒门贵子。赵丹青扫了一圈,乖乖,那些穿金戴银几乎都是六部堂官们的子孙,这就是首辅次子的号召力?那些瞧着脸生又显得拘束的,估摸就是京城乡试的头十名了。
等人都到齐了,徐令闻就很有主人翁风范地说:“诸位,今晚的筵席不讲究什么出身门第,权且是一次以酒会友,以诗会友,以才会友!怎么样!”
此话一出,他平日里最坚实的狗腿子陈赦就马上捧场,其他纨绔子弟也随之跟进,融洽的气氛让那些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寒门子弟们放松不少。事实上,每次科举放榜之后,徐令闻都会在太平楼宴请四方。而且,有不少读书人以此为荣。年轻京官的圈子里也戏言,欲登天子堂,先登太平楼。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重利在所难免,是不可阻挡的大势,赵丹青看见有几个读书人被徐令闻敬了酒,脸上露出期盼神色时,他的心里是五味陈杂。
同光初年,大魏高官大吏几乎都被那五个姓氏包揽,完全堵死了后人的上进之路,扼杀学术之风。这让新君不得不向五姓之中的乾州徐氏暂且妥协,好逐个根除另外四姓。腥风血雨过后,徐家看似有所收敛退让,不再人人皆为官,但照样干着以前的干过事。只不过是把徐姓,改成了其他外姓。永泰年间的首辅徐敬衡,现在的徐恺之,父子俩底下有多少孝子贤孙,恐怕连皇上都数不清。
梦行云曾和他聊过徐家是天运在身,是天庭选中的下一任人间共主。皇上想兵不血刃地除掉徐家是绝无可能的,唯一不让徐家取而代之的方法,只能是天下大乱。若是人人皆可称帝,天庭只会站在最有可能的那一方,推出最后那一手。
借酒消愁,愁更愁。
“徐师弟,我看大家兴致正高,我问大家一些问题,行不行?”
才过了一巡,赵丹青就有了浓烈醉意,耷拉着徐令闻问话说。这让同为国子监监生的一些公子哥们暗暗发笑。赵烂泥不愧为赵烂泥,不光是学业,连喝起酒来都是烂醉如泥。
因为堂弟进京,徐令闻是真喝多了,高声道:“当然可以!我说了!今晚不看出身门第,那就看年岁!师兄您都是三十几的人了,长者为尊!想问什么,尽管问!有谁答不上来的,罚酒三碗!”
“好!这太平楼是师弟你的地儿,那我就随便问了啊。请问诸位…你们觉得咱和北边妖族这场仗打得怎样?范承书,你第一,你先说!”
突然被赵丹青点名,让范承书脸上红晕更加通红,欲言又止的模样随之引发一场哄堂大笑。
等笑声渐停,旁人把倒满的酒碗递给他时,范承书推开酒碗说道:“这场仗啊,最先是妖族趁我们除夕夜三仓江结冰时偷袭,占尽天时,我们自然反应不及节节败退,守边十郡相继沦陷,我没话可说,就是大败仗,史无前例的惨败。”
此时兵部右侍郎陈裕之孙陈赦插嘴道:“这也不能全怪咱们,以前天界都有派天兵下凡,这次倒好,派什么狗屁天师府,只会跑腿传话,连一个城都守不了。”
范承书点头表示赞成,继续道:“后来林太方将军在东线打赢的几场胜仗,给我大魏提振了不少士气,这才隐隐有了反击之势。只不过,大将军带兵离京,与林将军形成东西呼应的大反攻方略,实在有太多变数,但好在……”
“好好好,行了行了行了。”赵丹青打断了范承书继续往下说,不是怕他犯了什么忌讳,而是这种说法目前是京城的主流,他都知道范承书之后要说什么了。又被人打断的范承书则是一脸无语,白日对赵丹青的高人印象,现在荡然无存。
“今晚就你们三个外乡的,叶寻,你先。” 谁是饺子谁是醋,赵丹青心里清楚。
叶寻愣了一下,即使他进入太平楼后就一言不发,还是逃不掉吗?
“范兄台方才所说的,在下也赞同。只不过,在下认为,妖族还没有拿出真正实力和我们打。”
叶寻又一次语出惊人,这说法可是与双方相持之下,妖族必然撤兵北去的主流论调截然不同。
赵丹青忽如酒醒般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各位不妨想想。在同光五年到十四年这期间里的四场妖族入侵都有天兵下凡,不仍是赢得艰难?那为何这次,妖族突然变弱了?”
众人默然,赵丹青笑而不语。
叶寻听全场鸦雀无声,无人回答,便接着说:“同光五年,中山王起兵作乱。妖族此时南下,是为了趁虚而入一举灭掉大魏。天兵若不下凡,妖族极有可能一统天下,天界就绝不会像如今这样坐视不管。”
谢庚亭接话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我们现在已经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妖族不想与我们打灭国之战?”
范承书反对道:“怎么可能,战事自始至今都是妖族全线入侵,若只是为了掠夺,为何要白白耗费大量国力?”
“妖族内部有分歧,各个部族各自为利而战,故而未能发挥真正实力……当然,这仅是我的个人之见,赵兄若觉得不满意,我叶寻自罚三杯。”
赵丹青醉笑道:“满意,满意!我自饮三杯!”
大魏人才济济,我何忧之有?人生知音难觅,而眼前正有一位知音,我为何不乐乎?且学那李太白,将进酒,杯莫停……但愿长醉不复醒!
……
狼居郡,群妖汇聚,自从刺客行刺失败后,北境的大小诸侯们都被妖王强行召集于此议事。而孤独绰身为妖王头等心腹,也有资格入会议事。
孤独绰立于妖王右侧,与狰互为对立,再扫了一眼北境诸侯们,只觉莫大悲哀。二十三位诸侯各怀鬼胎,其中有不少是眼巴巴盼着老妖王重伤身亡的。大王也是执念深重。为了在死前成就大业,三番五次过江南征,还不惜把狰这种危险家伙解开封印,关键是狰也未必会听他的。
居于黑袍阴影下的妖王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几乎让议事堂的氛围降到了冰点。
“本王知道,你们当中有些恨不得本王暴毙身亡。本王也知道,历代妖王死后,没什么父死子继,从来都是群雄逐鹿,当然,本王也不祈愿我的子孙后代能在乱世中善终。可我们都清楚,只要王还在位一天,王永远是王。”
万年前,妖祖白泽曾在军前死誓,天下不统,绝不称帝。因此,在北境悠久的历史中,只有称了帝的龙族被万妖唾弃,被称作暴君。为王者,生前受其敬重,死后亦有美名,这是万年雷打不动的规矩。
“现在战事僵持,本王不会对有扰军心的事过多追究,本王也希望诸位爱卿能够同心协力,共克敌寇。”
孤独绰知晓妖王的真意是拿下凉州和天峻搜寻土龙丹延长寿命,顺便借战争削弱各诸侯实力,好让自己能够一家独大并且彻底打开大魏国门。所以,他在得到妖王准许后就说:“大魏的国本,在乾州。欲攻乾州,先克凉州,这是我最开始就提出的伐魏方略。这些个月来,各位大王也都看见了,东线只不过是牵制我们,促使我们分兵的陷阱。所以,我在此提议,东线撤兵,以一国之力攻打凉州。”
负责东线战场的大诸侯空桑狮王反对道:“我军深入至洛水长临,离圣京不过八百里,先生真要我把攻破国都的机会就这么舍弃掉?”
孤独绰来到地图前,指着涿州说道:“开战至今,涿州是一城未丢。您的锦狮军如此孤军深入,就不怕涿州的林太方,配合台州的高凌风、杜亮形成合围之势,彻底困死锦狮军吗?还是说,您根本就不在乎锦狮军的存亡。”
此次南征,各方诸侯都知道这是大王的阳谋。故而积极响应是一回事,至于派出多少嫡系精锐,又是另一回事了。
空桑王面上笑言岂敢,心里很是不快。当年若是把云游空桑国的孤独绰扣下收入囊中,他如今就用不着对老妖王这么毕恭毕敬。
而总领西线事务的大诸侯尧光虎王则说:“先生欲克凉州,我愿亲自领兵与那余兴楷较量,可天峻该怎么办?依我之见,先生所说的“一国之力”,该有半数要放在天峻战场,去提防那北曜天君世子,公孙天行。”
早就看出妖族此次进犯人间并不是真要灭国,天界就如同隔岸观火般并未派兵,只是为了尽盟友之谊派出天师府意思一下,不过为了防止突生变数,天帝下密旨特派公孙天行下凡关注战事。变数之一,就是那条被龙皇关押在天峻的艮岩磐龙。
诸侯们忌惮公孙天行,妖王又需要土行龙丹。天界看似在这场战争中独善其身,实则早就在最关键的地方下好了一步棋。
孤独绰道:“这就要劳烦我们的怀章侯了。”
怀章侯,乃妖祖白泽赐予狰的封号。此话一出,让诸侯们的视线纷纷从地图上移到了那位在议事堂内最有发言权,却选择一言不发的妖族老祖宗身上。要不是妖王解开封印,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在万年前四处征战的妖族名将并未身死。
“孤独绰,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孤独绰离开地图,慢慢回到妖王身侧,以一种崇敬的目光注视道:“怀章侯武功高强,放眼当今妖界可是无敌手的存在,一个黄毛小儿,应该不在话下。”
读过史书的都知道,妖祖白泽座下的八大名将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是顶尖的高手,领兵的奇才。历代妖王设置武庙,那八位都是一个不少。如今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不去领兵,不去陷阵,只做一个御前侍卫,确实屈才了。
狰大笑着直言不讳道:“你不让我领兵,无非就是怕我功高盖主。现在倒要我深入敌营,你觉得你能使唤得了我?”
孤独绰微笑赔礼道:“晚辈岂敢,只是一个建议而已。前辈解开封印不足一年,实力尚未完全恢复,确实不应轻敌才对。”
话音刚落,诸侯们闻之色变,狰也收敛笑容随之踏出一脚,而后议事堂大动,地面与四壁尽裂。
妖王拓跋璟拍案大喝道:“孤独绰!不可对怀章侯无礼!”
勉强站立的孤独绰抹去嘴角鲜血,躬身道:“臣遵命。”
狰冷笑一声,对孤独绰说道:“我可以去杀公孙天行,只不过,若我得胜归来,你也得献上你的头颅。若你用假身骗我,我就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敢赌吗?”
闻声后,一直以养气为重的拓跋璟彻底沉不住气,出声制止这场荒唐的意气用事。但是孤独绰对妖王的话置若罔闻,说道:“怀章侯孤身入敌营,胆量犹不减当年。我这个总躲藏在幕后的臣子,也该为妖族大业献身一次。”
狰大笑转身出门去,还不忘嘱咐道:“如果我在和公孙天行交手的时候发现你在暗中插手,我就先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