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全身而退
仆从推着沈静安的轮椅，静静地走在幽深的甬道中，耳边只有车轮滚过青石板时发出的咯吱声。
宫门外的积雪无人清扫，车轮滚在上面逐渐有些吃力。
仆从吐出一口热气，逐渐推着沈静安走进宫外的浓雾中。
走着走着，他远远瞧见前方浓雾中，好似有一道黢黑的人影，眯起双眼细看，又看不真切。
仆从打了个哆嗦，道：“公子，前面好像是个人。”
说是人，可那人脸上却五颜六色，像是戴了一张元月灯会上，孩童们才喜欢的，颜色极其鲜艳的面具。
那身量瞧上去，却比孩童要高大不少。
沈静安摆摆手，暂且让仆从停下轮椅，道：“你在这儿等一等。”
轮椅的轱辘转动，在白色的积雪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后，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一道颀长的少年身影长身玉立在漫天白色的雾气中，双臂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见着他孤身一人前来，艳丽油彩后的面具下传出闷闷的声音，“好久不见啊，表哥。”
熬过最初几日的痛不欲生后，沈熹微身上残存的阿芙蓉毒素才逐渐消散。
新年的头一天夜里，沈熹微让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关起门来，与珠儿、朱砂一道庆贺新春年节。
小轩窗外，悬挂着红通通的灯笼，将寝宫里的所有事物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红晕。
沈熹微将小小的白玉酒杯满上，一一递给珠儿与朱砂。
“过去的一年，全托二位的福，熹微才能全身而退。”
“不光是你们，还有宝儿。”
目光落在腰间花纹繁复，针脚绵密的香囊上，那是宝儿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朱砂双手接过沈熹微递来的酒杯，一时间动作太大，不慎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她微微蹙眉。
沈熹微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你怎么了？后背受伤了？”
近来这几日，不管是皇宫内外，都是一片太平，她也没有派给朱砂任何任务。
她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朱砂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毫不在意地说道：“无碍，只是前几日练剑时不慎拉伤了而已。”
她隐瞒了自己的伤势。
如果沈熹微再仔细一些，认真看过朱砂的伤口，她会发现，朱砂身上的伤口与她的毫无二致。
“微微受过什么伤，你便也一一受过吧。”
这是沈静安的原话，梃杖后，就连沈熹微曾经服用过的阿芙蓉的毒，沈静安都盯着她，成倍的服用过。
朱砂任劳任怨，本就是她没能护好沈熹微，被主子惩罚也是理所应当。
沈熹微闻言，将萧煜曾送给她的那瓶活血化瘀的伤药放在朱砂跟前，道：“这瓶伤药效果不错。”
“你若真是不慎伤了筋骨的话，倒是正好可以用。”
朱砂痛快地接过那瓶药，客气地谢过她。
沈熹微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丞相府认回沈娉婷那一日起，沈熹微便没有家了。
年末春初也只能与珠儿与朱砂团聚，欢庆新春。
“今年的确是冷清了些，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你们主子我很快就要自由了，来年年节，我们在阿兄府中，定然比现在要热闹得多。”
萧炽已死，他的后宫也快要解散，而她这个本来就名存实亡的皇后也快要退位让贤。
珠儿闻言忍不住红了眼眶，沈熹微见状不解地揉揉她的脑袋，道：“大喜事，你哭什么？”
珠儿摇摇头，没敢说，只在心里替沈熹微委屈。
她家小姐，才名满京都，无论才貌皆不输如今在京都名声大噪的‘柔嘉公主’。
若不是遇到了萧炽这么个短命的昏君，她家小姐合该寻个良人，幸福圆满地过这一生才对。
可经过这么一遭，沈熹微即便能从皇后之位上全身而退，这辈子却也休想再嫁，只能顶着先皇皇后的名头，孤家寡人地过这一生。
寿康宫中，太后也正在为沈熹微的去留发愁。
只要想到沈熹微，王荇便恨得银牙紧咬。
她筹谋半生，只为给柔嘉铺一条康庄大道，迎她荣耀回京，再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这一切，却都被沈熹微给毁了！
救京都于水火，解东周燃眉之急，扭转乾坤的人，本该都是她的柔嘉！
沈熹微搞砸了她所有的计划，柔嘉也被彻底困在公主的名号下，无法再前进一步。
秦嬷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道：“皇后是个不安分的，若是再留她在昭阳殿，只怕日后太后有什么谋划都会遭她掣肘。”
她所说，正是太后犹豫之处。
“将沈熹微留在后宫，有利有弊。”
掣肘都是相互的，不管她有什么谋划，都有可能会被沈熹微扰乱。
可相反的，沈熹微有任何图谋，她也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做出最快的反击。
况且，沈静安回归京都，他足可撼动皇室在天下文人心中的位子，若是不能拿捏沈熹微，沈静安一旦生了反心，对萧氏皇族来说，便是一场不可逆的灾难。
秦嬷嬷道：“可太后不是亲口允诺，出嫁女子凡寡妇者，都可以回归自由身？”
凭借着这一条，他们只怕并不能轻易将沈熹微困囿在皇宫中。
太后伸出指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道：“罢了，她若当真有去意，哀家便成全她这一回吧！”
萧炽驾崩后，皇室宗亲们只怕会对皇位蠢蠢欲动，外乱未平，内乱又起，届时她需要文臣武将从旁协助之处还良多，若是现下将沈静安得罪狠了，日后只怕会寸步难行。
城楼之上，一向桀骜不驯的林家军，竟然会连她这个太后都敢违逆，却会听从沈熹微的命令，由此可见，沈家这兄妹俩还真非池中之物。
沈重那老匹夫还真是看走了眼，留下一个愚蠢恶毒的女儿，却将人中龙凤的两个孩子逼走。
王荇嗤笑一声，道：“沈重和他那个女儿可真是如出一辙的蠢笨啊！”
秦嬷嬷听罢，狐疑道：“沈静安不是沈重的养子么？”
“那沈静安为何会与皇后一道，与自己的养父对立？”
王荇遥想当年，说道：“哀家听闻，当年沈静安生母实为沈重一位远房表妹，表妹早丧，而沈静安又父不详，沈家的仆人便带着年幼的他投奔丞相府的沈重。”
“沈重此人功利心极重，缘何会平白无故地养活一个孤苦无依的黄毛小儿？”
“他非但不念及亲情，还想将沈静安以奴身发卖掉，如此一来，日后的沈静安虽因其他机遇留在了沈府，却也再无法与沈重亲近。”
秦嬷嬷恍然大悟，怪不得沈静安即便自小长在丞相府，也从不与沈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