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炉香缭绕,升腾起丝丝缕缕蜿蜒的白雾。
程淮慢条斯理地合上了铜炉的盖子,捧起烛灯放置在桌案上,修长的指节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坐在了榻边。
少女已然陷入了酣睡,白净的小脸被热意熏得绯红,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睑上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绸缎似的发丝披散在玉枕上,温顺又无害,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乖巧的姑娘,能做出用匕首捅人心肺的事情来。
青年唇边勾起一点笑,指尖描绘着她的眉眼,从少女的额头落至挺翘的鼻尖,再到温热的泛着香气的唇。
他倾下身去,肩头的发滑落,同少女的发丝纠缠到了一处,唇瓣贴着她的,一点一点厮磨。
他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上挑的眼尾蒙上了动人的绯色,舌尖探出,吮住了小巧的唇珠。
唇舌那样柔软,可她的心却是硬的。
程淮仍记得那剧烈的、似要将自己心口劈开的疼痛。
血液急速涌出,身体急剧失温,口鼻咽喉都弥漫着让人窒息的铁锈气。
但躯体再痛,也比不过她冰冷眼神带来的痛苦。
她那样决绝地离开,将他弃如敝履。
连最后一点甜蜜的念想也不留给他,冷酷地戳穿真相,摆明了想让他连死都不得安宁。
真是心狠。
程淮眉眼弯了起来,犬齿却在她的唇瓣上碾磨出了一个印痕。
少女淡眉微蹙,却未能醒来。
程淮抚着她的眉峰,烛火晃动跳跃,将他俊挺的侧颜照得明明暗暗。
他不由想起了前世。
与她的婚约,不过是旁人算计下的一场意外。
全京城都知道,谢家的大姑娘在佛门清净地秽乱,名声臭不可闻,不要说嫁入高门,稍微有些家底、爱惜羽毛的门户,都不会迎这样一个女子进府。
谢惜棠,绝不符合程淮挑选夫人的标准。
可谁让他彼时在京中的身份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家中困苦的举子。
四品官员的一句话,他便只能知情识趣,迎这样一位声名狼藉的贵女做夫人。
前来贺喜的同窗们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嘲弄揶揄的。
他向来自傲,怎会不厌不恼。
若她懂事些,便该乖顺地守在后宅,彼此泾渭分明,莫要来扰他的清净。
可她偏偏愚笨得厉害,听不懂他的软语劝慰只是敷衍,看不透他的温柔举动只是客套。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块浮木,生涩又莽撞地撞进了他的生活里,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那双春水融融的眼睛,总是温柔又炙烈地只装着他一个人。
就算被冷待,也固执地围绕在他的身边。
还傻乎乎地拿出傍身的嫁妆,睁着湿漉漉的泪眼,说心疼他,不愿他受苦。
他哪里有受苦。
困苦贫穷都是作伪,装给她看的罢了。
程淮一面觉得她蠢笨可笑,一面又不自觉地陷进了柔情之中。
他从未遇到过这般热烈的、不计回报的感情。
就像飞蛾总是扑向火光,人也总是趋向温暖。
他默许了她的靠近,甚至开始习惯身边总有她的存在。
他的领地中有了越来越多她的痕迹,书房里,卧室中,小院内,甚至每一件衣物都有她熏上的淡淡香气。
待在她身边的时候,程淮觉得安宁。
他想,就这样将她养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妨碍。
就当成一个逗趣消遣的小宠,反正她已被家族嫌弃,离了他也难在外头立足,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母亲”许暮却如临大敌,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勿要耽于男女私情,误了大计。
程淮不以为意。
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的目标,区区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左右他的心志。
她于他而言,同讨巧的猫儿狗儿没有区别。
许暮实在是杞人忧天。
直到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许暮对她的刁难。
直到他越来越难以拒绝她的亲近求欢。
直到他温书时总是频频走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身上。
直到,他在宴会上同一位调笑谢惜棠艳事过往的学子起了龃龉争端。
——他才不得不正视她对自己的影响。
在程淮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中,太过影响自己情绪的人理应除掉。
可对上那张柔媚的笑靥,他有些下不了手。
会试考场上,他鬼使神差般藏了拙,压低了自己的名次。
以他的才学,进一甲是板上钉钉。
待到殿试,他会一鸣惊人,获得帝王青眼,以最快的速度接近权势中心。
而非从一个从九品小官做起。
他偏离了原本的计划,刻意延缓了夺权的了速度,在复仇大计中,生出了自己的私心。
但那时的程淮还太过稚嫩,没有发觉自己的异样早被叔父看出,在叔父与许暮的联手算计下,谢惜棠撞破了他的身世秘密。
她的死成了板上钉钉。
哪怕他用了秘药,试图偷天换月,也没能阻住叔父喂给她的那一碗穿肠毒药。
程淮抱住她尸体的那一刻,其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只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有些怅惘。
人死不能复生,陷入回忆不可自拔是弱者才会做的事,说到底他和她相处也不过半年,哪来那么深的刻骨铭心。
难不成还要因为一个死人同叔父翻脸?
他努力说服着自己,努力淡化谢惜棠对他的影响,努力变得不在意。
可有些痛苦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弥。
她烙下的印记太深重,走过的路,逛过的店,看过的景,都会勾起他的回忆。
他望向叔父的眼神越来越怨毒。
哪怕手中握着的权势越来越多,哪怕距离复仇成功越来越近,他却依旧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
他终于明白,她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宠。
也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短命过客。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谢惜棠,会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
他开始想,人死凭什么不能复生。
他坐上了至高位,将曾经阻碍过他们的人都杀掉,将欺辱过她的人通通处以极刑,连静安寺都被烧了个干净。
他筹谋了那么久,终于寻到了扭转时空的方法,可偏偏临门一脚出了错。
程淮目光痴缠,如蛛丝般裹在了她的身上,睫羽颤抖,闭目埋在了她的脖颈中。
怎么能是她先想起来呢。
明明该是他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