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穿越时空的思念（下）
烈日仍未沉沦，傍晚的橘色暮风尚未到此。
午后的清风卷起家门前的片片落叶，恰好扫出一条供少女前行的道路。
离家的步伐说不上轻快，却也不甚沉重。一步接着一步，莎莱娜拒绝了所有仆人的帮助，亲自提着旅行箱走到马车旁边。
“莎莱娜小姐，请问你想去哪里呢？”
莎莱娜朝车夫淡淡一笑，说出自己决定好的告别地点。
“去码头。”
随后，车夫轻轻挥动手上的绳索，驱使马车远离这座陪伴莎莱娜成长的第二个家。
她从红砖堆砌的居所之中诞生，于身后那宏伟的府邸中染上一抹优雅与高贵。无论是与生俱来的任性不羁，或是后天赋予的华美气质，所有的一切结合，才令独一无二的莎莱娜艾维斯得以完整。
她从不避忌曾经那段低贱如草的生活，更不留恋触手可及的财富。
在那双明亮深邃的碧眸之中，从来只有一条由自己选择的道路，从不回首。
“我希望有始有终。”
在车厢之内，莎莱娜将手指轻柔地扫过克洛丝的后背，对父母微笑说着：“如果这是一个从商船上开始的故事，那就在我们家的商船上把耳坠交还给我吧！”
特纳华把玩着手中的首饰盒，情不自禁地笑道：“那倒是挺浪漫的。”
莎莱娜笑嘻嘻地回应：“虽然爱和浪漫无法拯救世界，但起码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回忆。”
“你说对吧，克洛丝？”
克洛丝傲娇地甩动尾巴，轻轻拍在莎莱娜手背之上，仿佛在表达着否定。
“话说，你要带克洛丝去那个时代吗？”
安妮凝视着始终紧跟在女儿身侧的克洛丝，心中不禁有些发愁。
她比谁都要清楚，对这只比莎莱娜还要任性的猫咪而言，艾维斯家也许从未被它视作真正的栖息之所。在克洛丝的心中，它唯一认可的家人，恐怕唯有莎莱娜而已。
莎莱娜也意识到在自己失踪后便离家出走的克洛丝，恐怕并不会继续住在家中。她低下头，尝试用轻柔的语调向克洛丝发出询问：“克洛丝，你要跟着我去房东先生的身边吗？”
回应着家人的询问，克洛丝微微抬起小巧玲珑的头颅，让那双属于猫类的竖瞳直直地与莎莱娜四目相对，眼神中却隐隐表现出一种放任。
接着，它微微张开嘴巴，轻咬着莎莱娜的手指，像是一种表达拒绝的方式。
莎莱娜缓缓将手指抽回，却发现克洛丝所用的力道是如此之轻，连一丝的牙印都没有留下。于是，她揉搓起克洛丝毛茸茸的小脑袋，满含不舍地说：“好吧，那一会儿就得道别了。”
克洛丝稍稍凝视着头顶的莎莱娜，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女孩寂寞的视线。它用脑袋轻轻顶向莎莱娜柔软的手心，然后便优哉游哉地跳离莎莱娜身旁的座位，径直跳到了安妮所在的位置旁边。
安妮无奈地松开其中一只怀抱着皮耶诺的手，轻轻揉动着身旁的克洛丝。
“我还想着克洛丝会陪你过去的。”
“它不一直都这样吗？来去自如。”
莎莱娜微微仰起头，望向变得橘红的散漫日光。尽管略有失落，她却依旧喜爱着这只并非单纯作为宠物，而是像家人、挚友一般陪伴十年之久的小野猫。
“所以，我们才那么喜欢它。”
喵~
伴随着这声叫唤，马车缓缓停下，让海风特有的咸涩气息从敞开的车窗闯入。
几人缓缓步下马车，仰头望向那艘无比熟悉的商船，一言不发地向其走去。
仿佛是命运的又一次安排，艾维斯家那艘体积最大的商船正停泊在船坞之中，进行着定期的检修与维护。
莎莱娜一边走着，一边感慨地说：“自从回到家，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来。”
安妮笑着接过话茬：“一般来说，没人会愿意回到自己曾经坠海的船上吧？”
“我又不是一般人。”莎莱娜眨眨眼，自信满满地反驳道：“我可是能穿越时空的旅行者啊。”
旅行开始的序曲，是空灵的回响。踏着前往甲板的阶梯，阶梯反馈的微响轻盈却响彻心弦。沉默的主旋律静静填充着彼此的内心，让前行的步伐显得如此安宁，仿佛永恒的分别也只是一场家人间的游戏。
三人的步伐彼此交织，以各不相同的声响编写着艾维斯家的故事。
藏于心中的书页缓缓翻动，从起始到结局，最后停滞在莎莱娜那双碧瞳平视着甲板的一刻，迎来结局。
莎莱娜身姿婀娜地轻倚在楼梯旁，一手轻轻提着布满磨损痕迹的旅行箱，另一手则优雅地扶着楼梯的扶手，静待着安妮与特纳华登上甲板。
落日的余晖将要来临，将莎莱娜漆黑的影子拉得修长，依依不舍地粘附在甲板与阶梯之间。此时，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身侧传来。
“莎莱娜小姐！”
莎莱娜不由自主地回头，却看见那位彼此熟识的二副正满脸笑容地朝她走来。
“好久不见啊。”
“听说莎莱娜小姐平安回家以后，大伙都想见一见你呢。”二副热情地朝这位患难与共的大小姐招招手。随后，他那锐利的视线便留意到莎莱娜拎在手中的旅行箱，并用疑惑的神情注视着它。
只是，这位懂人情世故的二副没有开口询问关于行李的问题，给自己省去了些麻烦。
“小姐，你今天来船上干嘛啊？”
莎莱娜调皮地朝甲板旁的栏杆扬起下巴，像开玩笑般说道：“我来旧地重游，顺便看看是哪个破栏杆害我掉进海里的。”
说完，她还不忘冲二副眨了眨眼，惹得这位中年大汉拍腿狂笑。
他一边笑，一边赞叹道：“哈哈哈，果然还是莎莱娜小姐有意思。那些贵族小姐一个个都像一锅煮了三五天的咖喱，说起话来跟一坨东西似的，哪有和你聊天那么痛快。”
尽管莎莱娜对自己贵族小姐的身份没有太多留恋，却也没法否认自己是其中一份子。在听到自家二副如此评价其他富家小姐后，一个略带恶作剧意味的念头忽然出现
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狡黠与戏谑混杂的贱笑，忽然便调侃起自家商船的二副：“呵~所以呢，我们聪明又能干的二副先生最近有成功晋升吗？上次出海的工资涨了吗？有记得存点钱下来，而不是把钱花在喝酒和睡女人肚皮上了吗？更加重要的是，你找到愿意嫁给你的婆娘了吗？”
二副听着自家大小姐这串连珠炮般的调戏，差点就想对关系相熟的大小姐直喷脏话。要不是看在刚刚踏上甲板的大老板和老板娘在场，恐怕现在莎莱娜就能听见地道的大嘤骂街声了。
在好不容易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后，他只能满脸憋屈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就没意思了哈。”
说罢，二副揉着发疼的脑瓜子，转身就离开了这个缺德的大小姐，决定当今天没见过她。
待二副消失在视线之外时，一家人也已经齐聚在了宽敞的甲板之上。莎莱娜默默地回头望向家人，然后向船舱里一指，向身后的特纳华轻声吩咐道：“爸爸，麻烦你帮忙打发一下在船上逗留的员工。我现在去自己的房间里换件衣服。”
在特纳华顺利地打发走船上的所有员工，让商船变成一家人的私密场所后，莎莱娜也终于从船中那个一直都由她独自居住的房间中缓缓走出。
此时的她已然换上当初穿越回家时带来的墨绿色仿古连衣裙。流畅的线条仿佛量身定制，紧贴在少女的娇躯之上。随着她步步走近，单薄的裙摆宛如顺风摇曳的花瓣般轻盈起舞，将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父母面前。
夫妻眼前的女孩褪去属于这个时代的繁杂装饰，变得轻盈美丽，仿佛回归生来该有的姿态。
墨绿色的衣裙轻薄得有些失礼，却也将莎莱娜的优雅与调皮完美地展露在父母面前。看着她那放松的模样，安妮与特纳华这才确实认识到一件事。
未来的那个时代，才是适合这朵鸢尾花盛开的土壤。
“好看吗？”
莎莱娜将俏皮的笑容悬在嘴角，刻意模仿着平常的淑女模样，缓缓提起连衣裙的一侧，滑稽地曲膝行礼。
“噗，还真不错。”
看到这一幕，安妮忍不住噗嗤一笑，却不小心吓哭了臂弯里的皮耶诺，换来小家伙的大声叫喊。
见状，特纳华与莎莱娜连忙放下手中的行李，快步聚集在安妮身边，帮忙哄起年幼的小家伙。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哄着皮耶诺，不时还混杂着几声捣乱的喵喵叫。终于，在莎莱娜开始轻声哼唱起散漫的摇篮曲后，皮耶诺总算是安分下来。
“不哭不哭，要乖啊。”莎莱娜看向慢慢止住了哭声的皮耶诺，与他那双发红的碧眸温柔地对视，不自觉地诉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语：“以后，就拜托你照顾爸爸妈妈了。答应我，要乖一点，千万别像姐姐那么任性，好不好？”
说完，莎莱娜将纤细的尾指伸到皮耶诺眼前，仿佛要与他定下姐弟间的约定。
年幼的皮耶诺虽然对姐姐说的话似懂非懂，但当他看到那根伸向自己的手指时，却懵懂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祈祷与祝福。
他本能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心有灵犀地紧握住姐姐的尾指，将两颗心通过血脉相连，许下属于他们的小小承诺。
“真乖。”
莎莱娜伸手捏了捏皮耶诺的小脸蛋，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目光。她幽幽转头看向父母，眼中似七海般蔚蓝的明媚目光此刻亦变得有些低沉。片刻的沉默过后，她轻轻说出总要来临的那句话：“那我回去了。”
“等等”
特纳华急忙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将其递到莎莱娜面前，“莎莉，你真的不打算带点珠宝或者黄金过去吗？”
在离家之前，特纳华便特意准备了一大袋价值不菲的名贵宝石，其中还混杂着一定数量的金币和金条。
“还是算了。”
莎莱娜淡淡地扫了一眼袋子里的财富，然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种洒脱的神情。
“一来，是不太好出手。”
“二来，我想和周琴凭自己的本事去挣钱。亲手挣回来的钱，以后花起来心里也比较舒服。”
莎莱娜骄傲地挺直腰腹，眼中没有一丝迷茫，“你们要相信我这个商人家的女儿啊。那么多年的行商经验，可不是白混的！”
听到女儿这番坚定的话语，特纳华不禁微微一怔。而站在一旁的母亲安妮则轻轻地点了点头，对女儿的坚持并不意外。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以调侃的语气试探着她：“不会觉得遗憾吗？”
“反正都是你有份赚回来的钱，这是你应得的。”
莎莱娜稍稍愣了一下，以坦然的目光与母亲对视，“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在乎多一份。”
“说实话，留在这个时代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见一次波莉姐姐，不能再和凯特琳老师一起弹琴，无法亲眼见证皮耶诺一点点长大。可是，也因为有这些遗憾，我才有了一直想念着你们的理由。”
莎莱娜忽然笑了笑，说起毫不相干的事情：“似乎许多美好的童话，都由一个冲动的决定开始。”
“而美好的童话，往往都留有令人惋惜的遗憾”
“因为遗憾，我才能学会珍惜眼前的一切。”
橘红色的落日之风吹来，将女孩鬓角的发丝拂得凌乱，“所以吧，适当留下一些遗憾，倒也挺好的。”
身为父母的两人欣慰地凝视着女儿的背影，从未深刻地感觉到莎莱娜变得如此成熟，仿佛在落日的一瞬间就褪去这个年龄该有的那份稚气。
如此成熟的孩子，作为父母又怎能将她强行留在身边呢
安妮充满遗憾地展露着笑容，在怀中一番翻找，并取出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将其递到莎莱娜的手中。她低着头说道：“莎莉，把它交给周琴吧，上面写满了你爱吃的食谱。”
听到母亲的话语，莎莱娜先是一愣，随后眼眶有些湿润地点头回应：“谢谢妈妈。”
“嗯。”
安妮始终低着头，让莎莱娜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也许是在哭泣吧？莎莱娜如此猜想。
毕竟，她也很想哭。
“莎莉。”
这时，特纳华也走到母女的身边，缓缓向莎莱娜张开紧握的拳头，在展开的掌心之内，躺着那个装有猫眼石耳坠的首饰盒。
他微微叹息，然后露出衷心的笑容，放任已经长大的女儿奔赴自己的未来，“拿去吧，希望你未来的每一天都与幸福相伴。”
“那，我真的要走了。”
莎莱娜像是要永远记住父亲指尖的温度，用无比缓慢的动作接过盒中的耳坠。拿到耳坠以后，她轻轻摘下始终悬在手腕的手链。像无数次演练那般，她稳稳地将耳坠与手链一同捏在手中，强迫自己合上双眼。
可是，往常那一抹琥珀色的光芒没有如预期般亮起。莎莱娜紧抿着双唇，目光依次落在安妮与特纳华身上，犹豫了片刻才轻声说道：“我大概是有能力带你们一起走的”
特纳华以温和的微笑反问道：“那这个时代的一切呢？”
“虽然你认为这是最后一次的时间旅行，但万一你以后又找到其他方法穿越时间呢？我们留在这里，起码能为你守护好这个家，让你不至于无家可归。”
安妮轻轻晃动怀中向莎莱娜伸出手的皮耶诺，满心期待着长大后的皮耶诺能与作为姐姐的莎莱娜再会，“再说了，孩子长大以后，也不可能一辈子赖在父母的身边吧？”
莎莱娜默默地点头，放弃了自己幼稚的想法。她重新握紧手中的耳坠与手链，不由得回忆起几个月前安妮所说的一句话。
“妈妈，就在我刚回来的那一晚，你问过我一件事。”
“对我而言，婚姻到底是什么？”
莎莱娜的嘴角扬起一抹柔顺的弧度，豁达地笑了起来，“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然而，当提及与周琴的婚姻时，莎莱娜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脑海中自然勾勒出一幅美好的画面，“但我觉得和房东先生的婚姻，应该会是一种充满了日常琐事的生活。既充斥着烦心的时刻，又不失温馨甜蜜的瞬间。”
“我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足够了。”听到这里，安妮露出满意的表情，伸手轻轻抚摸着莎莱娜的头顶，就像对待幼时的她一样。
“至少我当年决定嫁给特纳华的时候，可没想过那么多呢。”
安妮揉了揉莎莱娜的头发，甚至不经意间弄乱了她精心梳理的发型，但谁也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
“不要忘记去找回来的方法，我们等着你。”
莎莱娜郑重地颔首回应：“好，我答应你们。”
倾听着母女的交谈，特纳华担忧地望向莎莱娜的手心，关切地问道：“你真的有把握穿越到周琴的身边吧？”
“嗯，我非常确定。”
莎莱娜将思念倾注于手中的两颗宝石之中，往昔生活的痕迹似幻灯般流转，让美好的记忆拼凑出指引归途的光芒，“只要我始终怀着对周琴的思念，相信着他仍在未来等待我的归来，我就一定能抵达他的身边。”
琥珀色的光芒再一次似萤火般笼罩在女孩的身侧，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为热烈。猫眼石之间的共鸣仿佛一场琥珀色的风暴，真正分离了莎莱娜与她的亲人。
在与晚霞同色的光芒之中，甲板上的气氛在不舍中带着一丝凝重。所有人心里都清晰地知道，此次分别也许就是此生的永别，但谁也不愿开口说出那一声令人心碎的再见。
只因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期盼着还有重逢的一天。
人生不过百年，而他们相隔的时间也不过一百余年。
不多，不少，刚好。
“我走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吧？”
特纳华轻轻抱着安妮的肩膀，感受着妻子轻声的抽泣。他强忍着心头翻涌的痛楚，以平静的语气安慰道：“我们会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莎莱娜的指尖停滞在半空，像刻意放慢速度那般缓缓落下，将手链与耳坠上的猫眼石相互触碰，令琥珀色的萤光变得越发狂烈。她将周琴的身影映于内心的所有角落，不断以思念呼唤着他。
伴随着内心的呐喊，手链上的猫眼石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如同漫天的泪雨，化作细小的碎片洒落一地。
落日的余晖融入那琥珀般温润的光辉之中，将女孩逐渐隐去的身影融入海平线尽头的日落之外。正如捉摸不透的晚霞之风，在余晖的熠熠光芒与微风吹拂之间，她悄无声息地从甲板上消失不见，毅然前往亲自选定的时代。
又怎么可能会迷路呢。
思念，终会跨越时间，将我带回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