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马幸福从深圳回到熵都

    软件园a区到g区拉长十几公里，中规中矩的方块建筑像一块块镶嵌地表的豆干，南北向一街至五街，东西向横跨天府大道、益州大道、剑南大道，这片区域号称熵都的中关村。上下班高峰期，人流、车流把各条大道拥堵成停车场，完全颠覆你的认知——熵都不悠闲，熵都人民和全国人民没什么两样，同样为了碎银几两日日奔忙。

    一街至五街的十字路口分别矗立着硕大的“12345”，一街，“1”高出一头，二街，“2”高出一头……，高出一头的5个数字像5名排长带领5队列兵在庄严肃穆地巡逻。刺目的猩红如祭旗的血，来了就不想离开，这是句笑谈。熵都美女的确肤白貌美、婉约动人，在月光皎皎的玉林路演绎了一出出小酒馆的故事，但落地尘埃，熵都其实是一座卷都，很卷。

    病毒们组成矩阵，浪潮般反反复复，软件园成了一座座空巢。万木凋零，河水噎噎，白鹭低徊，伫立滹河畔，顿生杜甫的悲凉：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竞业广场紧邻软件园，地铁口近在咫尺，生活小区院落狭长，绿植馥郁，一开春，鸟儿叽喳，樱花梨花桃花竞相争艳，一入夏，桃梨石榴挂满枝头，用马幸福的话说，熵都任何一家商业楼盘放到他们北境，环境的打造都堪称豪华中的战斗机。

    这样的地理位置业主自住的不多，大多是软件园的小白领租房住。王平凡用高昂的价格提前给马幸福租了一个小套间，家具家电俱全，床具是整洁的白，知道马幸福怕冷，加盖了厚厚的毛毯。马幸福自诩为精致男，王平凡把自己用的挂烫机也搬了进来。王平凡用她的心细如发考量着马幸福的需求，想让他的颠沛流离从此安放。

    收拾妥当，王平凡拍了照片发给马幸福，远在深圳的马幸福唏嘘哽咽，说自己终于有了温暖的归处。

    马幸福联系的网约车公司在安靖，王平凡几天前专程去了一趟，整栋楼密密匝匝全是网约车公司，拉着横幅，打着不同的旗号，一进去，呼啦啦五六个人围上来，让人惊惧。

    3月28日，一个陌上花开的季节，在王平凡情真意切的呼唤下，马幸福回到熵都。王平凡很清楚，马幸福的回归不是单单为她，而是迫于现实权衡利弊的选择，但她还是满怀憧憬。

    马幸福到达的第二天，王平凡陪他去交警局补办驾照。为了拍张大头照，马幸福在自拍室摆弄了大半天，怎样都不满意，他的自恋可见一斑。

    补完驾照，两人马不停蹄赶往安靖。

    接待大厅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网约车行业门槛低，在生存空间日益狭窄的当下，是人都想往里挤一挤试一试，每天可圈可点的流水在操盘手们的包装下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马幸福已经在北京干过一票，知道其中的深浅，他是专门冲机场专线来的，熵都双机场的优势不容置疑，可订单量如何保证？

    接待员主动出示他们的营业执照，言之凿凿，他们是消费平台携成旗下直营公司，客户在平台下住宿订单后，携成会提供免费延伸服务——接机，住宿费包含了接机费，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每天3单保底，在线至少8小时。

    3单的流水保底也得有350-400元，8小时以外还可以从其他平台接单。这买卖划算呀，从理论到实操，听起来都无懈可击，加上携成强大的品牌效应，可信度大幅提升。一合计，马幸福决定加入。

    跑机场必需网约车资格证，马幸福是外地户口，办起来更为复杂， 3个月至半年不等，特殊时期，时间也许会拉得更长。接待员不敢打包票，不过她迅疾提了一个折中方案：“你先跑平台，等资格证下来后再转为机场专线，一边挣钱一边等，两不耽误，多交600块加急费，公司会优先考虑。这期间如果被查，公司负责出面解决。”

    4800元汽车租金，5800元押金，600元加急费，马幸福就这样入了瓮。这套下得顺理成章，不露痕迹，直到马幸福出事后，所谓的资格证依然石沉大海，打专管员电话，手机已停机。机场专线只是诱你入局的幌子，这局比普通的的局高明了许多，技巧了许多。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提车的当晚，马幸福非常高兴，感觉日子在王平凡的帮扶下有了盼头，执意带她去兜风，一路引吭高歌。

    马幸福嗓音清亮沉郁，每听他的歌，王平凡会不由自主地沉沦，像他表白的那样，那些深情的朗诵那些歌曲只为似曾相识燕归来，此生经历的所有艰苦挫折、旅途凶险都是为找到她埋下的伏笔。她为这样的表白感动，为他们的相遇感动，她期待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然在握。马幸福走后，王平凡删除了所有的歌曲，从此不再听情歌，那是她不敢触碰的禁区，马幸福的歌声会把她拖入一片回忆的死海，身体漂着，心一次次空着，这样的痛苦会直接把她撕碎。

    熵都的网约车平台林立，竞争更加白热化，为了抢占市场份额，互相杀价，最大限度地压榨盘剥司机，一口价到司机手上只有6块钱，四人拼车比坐地铁还便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数一数，十辆车中有八辆是网约车，一茬茬韭菜割了又割。

    马幸福拉过两趟工地民工，背篼箩筐塞满后备箱，沾满泥土的脚直接伸进来，二十几公里20块不到，等他们下车后，洗车费花了40块。

    马幸福每天每天就这样在熵都的大街小巷穿梭，每天每天的营业额超不过400块，每天每天眼见着熵都最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和自己的水深火热，王平凡每天每天成了他倾吐的垃圾桶。曾经的笑是为了表达快乐，现在笑是为了掩饰不快乐，可马幸福几乎不笑，他说他忘了该怎么笑，他心里有座活火山，一触即发。

    马幸福出生农村，家境贫寒，有一个混球弟弟，开蜂窝煤厂，和他一样生意失败身负巨债，两夫妻常年跑长途运输供俩孩子上学，今天在广东，明天在云南，四海为家。父亲就一地道的庄稼汉，沉默寡言，本分木讷，母亲打心眼里瞧不上父亲，常年闹腾，但为了兄弟俩母亲忍着没提离婚。马幸福上高中时，忍无可忍的母亲和人私奔，马幸福在县城寻了四天，找到母亲时，马幸福直接抡了砖头拍向那男人脑袋。

    马幸福说，他一辈子都记得那男人一脸的血和当时母亲看向他的眼神。

    马幸福说，从国企出来，自己开通信公司亏掉了所有积蓄，前妻把房子抵押了依然未能挽回危局，离婚后，一边打工一边躲债。

    汽车停在天府大道辅道的树荫下，阔长的黑加重了树荫的阴郁。马幸福靠着方向盘，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物质匮乏、原生家庭的悲催直接落听了马幸福的性格底色，而性格决定命运，活着才是他的命运主线。

    马幸福的头深深垂了下去，是他阻断了母亲作为女人一生的幸福，也许，这是他为人夫为人父后才明白的道理。两个不同路的人结了婚，会比一个人寂寞，捆绑的婚姻如同坐牢，而母亲直接被他判了无期徒刑。

    马幸福用一个儿子的身份属性捆绑了母亲，把她钉上了道德的十字架，永世不得翻身。即使有悔意，马幸福仍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自己的命运错在哪儿。

    找王平凡说话成了马幸福的习惯，什么都说什么都聊，儿时和混球弟弟打架都能聊出新意来。说会儿话，王平凡便带马幸福去吃大餐，偶尔去马幸福的住处云雨。王平凡从不在那儿过夜，马幸福也从不张口要她留下来，虽然他的世界只有王平凡。

    住进来许长时间后，王平凡才发现马幸福的生活习惯很糟糕，自理能力很差，马桶积满尿垢，衣物随处散落，鞋子乱七八糟，换掉的衣服可以捡起来反复穿，食物发臭也不清理，他身上积攒着一种惰性，那惰性正在发酵。马幸福唯一在意的是额前的那缕发，总下意识地用手去捋，生怕它们乱了方寸。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王平凡深陷，像个小媳妇一样给他洗洗涮涮，备吃备喝。

    从网恋到奔现，王平凡全心全意地付出着，她认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马幸福出事了，在国际机场高速出口被交通稽查大队拦下——没有网约车资格证，搭载的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稽查员分开问话，一五一十倒得干干净净，非法营运，铁证如山。

    最关键是王平凡被牵涉其中，这订单是王平凡帮马幸福对接的，王平凡收的钱。稽查大队询问王平凡，为了帮马幸福脱罪不影响他正常跑车，王平凡扛下了所有。

    案件移交稽查大队总队，王平凡被罚款一万。

    在交通稽查大队处理大厅，马幸福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社会的不公，骂执法者欺软怕硬这么难不给底层小老百姓活路毫无人性。马幸福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积压已久的愤懑、委屈、困顿、焦虑、不甘、挣扎随内心的活火山喷涌而出，火星四溅。

    马幸福扬言：“等老子翻身的那天，一定要用一沓沓的钱摔到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孙子脸上！必须！一定！”

    翻身，是马幸福不死的希冀，翻身不是为了得解放，而是复仇，他心胸仿佛塞满了仇人。

    这个时候的马幸福像极了堂吉诃德，他其实就是现实版的堂吉诃德，站在自己的高岗上俯视人间，用自己的标尺丈量俗世，可这人间哪有真正的公平，公平都是相对的，人世是最大的丛林，人类就是最大的屠宰场。清醒地活着是一种痛苦，力不从心痛上加痛。

    看清了生活真相还能假装热爱生活？扯淡，马幸福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仇怨，愤怒从他的牙缝里石粒般往外蹦，看似凶险，却毫无杀伤力。

    马幸福和王平凡按程序，从底层申诉到法院，材料写了一摞摞，折腾五六次无果，来来回回只是在和冰冷的规则抗争，而那些隐藏在人群中制定规则的人才是主谋。

    当初信誓旦旦的网约车公司露了一面，两手一摊，说他们也没办法。车被扣俩月，直到王平凡缴了一万罚款才开回去还给公司。

    当初交给网约车公司的押金又打了水漂，近一个月的流水一分没拿到，反而被追讨空置的两个月车辆租金，累了一场，马幸福反倒成了债务人，王平凡搭进去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