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幸福和王平凡第一次见面
马幸福住进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小房子是一朋友借给他的,不收房租。
除了王平凡之外,真正意义上帮马幸福的第二个人就是这借他房子住的朋友,是名网约车司机,患心脏病,每天一半时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拉客,然后用挣的钱,在医院的病床上躺剩下的另一半时间。可是,这该死的瘟疫,没什么人出门,街道从白天到黑夜一样空旷。
病毒们统一号令,强攻人类从有基础病的“软柿子”开始,心脏病首当其冲,它直接决定了脉搏是否继续跳动。身体是一部结构精密的仪器,但没人按说明书使用,折腾到没法转动了再去维护保养,零部件早已锈迹斑斑。
朋友在几天后的深夜安静地离去,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双眼死盯着天花板,撇下两个读书成绩巨好的女儿。
马幸福在地铁上得知消息,用不到10分钟时间写了篇祭文:生是种奔逝,永在离别,死只一回,它是安慰……。
烙庄地处北境腹地,地源辽阔,人口单薄,经济落后,地铁是为了撑门面的摆设,车厢比马幸福的心还要空荡。马幸福没有下车,来回坐了两趟,只有在途中,他才可以不用想来路或者归途而稍得安慰。
马幸福窝在小房间,一天没吃饭,也没去送。王平凡知道他不敢看朋友死不瞑目的双眼,病毒的蚕噬加速了朋友的死亡。人类的这场灾难,没有解药,生活没有解药,成千上万的死亡从恐怖片的虚幻变成了眼面前的事实。
出殡当天,王平凡让马幸福发了张朋友的照片搁在微信对话框里,下载了两只白蜡烛,俩人以这样的方式送了朋友最后一程。马幸福说等自己境遇好了,回报给他女儿。
王平凡和这死去的朋友,应该是马幸福除父母外唯一亲近的人,这直觉一步步得到证实。他是被遗弃的孤儿,这是王平凡的执念。至于被谁遗弃,好像不止一个人,又好像不止生活。
虽然父母健在,但马幸福隐瞒了自己的现状,怕他们担忧。王平凡见过他们的照片,一对朴实善良的老人,笑得温暖而干净,一辈子没离开过四马坊的黄土地。照片中,马幸福斜倚着妈妈笑得灿烂如霞,发自肺腑的快乐在脸上荡漾,他曾经幸福过,妈妈给他的,一如他的名字。
马幸福要王平凡配合他演戏,演他过得很好。可是,他这么难,一个人在生活的风雪里挣扎。
“平凡,你干脆把幸福收了吧,别让他再出去害人,幸福是平凡的!”
马幸福第一次直白地向王平凡袒露心迹,轮到马幸福想猫似地蜷进王平凡怀里,可这话钉子般扎进王平凡心里,他的存在是种灾难?
在王平凡的鼓励下,马幸福找了份靠提成的销售工作,卖一种台湾传过来的新型休闲食品,小小的干瘪的一块,丢进沸腾的油锅,瞬间膨胀成一朵洁白的花,看上去诗意般的美。
马幸福开始四处漂泊推销这朵花,每到一座城,给王平凡发照片和视频。古色古香的街景,稀奇古怪的当地小吃,知道王平凡喜欢,说要帮她游历世界。
可这样的心境气泡一样,风一吹就散了。休闲食品不是土豆白菜的刚需,今时不同往日,老百姓首先得活着,除了雄心壮志和纸上蓝图,老板没钱没根基,自然没销路,马幸福干了不到一个月。
紧接着,马幸福又找了一家食品配送公司的工作,定位社区终端经济,马幸福做市场运营主管,写的销售计划从理论层面没有破绽,思路清晰,可操作性强,他好歹营销专业科班出身。
某天,马幸福很兴奋地告诉王平凡要出差熵都,这预示着他们很快会见面。王平凡在忐忑不安中期待,期待一场轰轰烈的爱情。
12月13日下午,寒风凛冽,王平凡穿越大半个城市,倒了2次地铁才到达国际机场。新建机场的创意来自晚商太阳神鸟的传说,方圆百里寥无人烟,从高处俯瞰,新建机场确如一只趴在旷野中歇脚的巨型神鸟。
走进神鸟肚腩,内部构建的气势恢弘和科技感又展现出三千多年历史跨越的浩荡和人类文明蓬勃发展的震撼。王平凡沿着手扶电梯上一层楼再上一层,左拐左拐再左拐,楼上楼下颠来倒去几百个登机口绕得人云里雾里,避开ai机器人,问了好几波人工寻导员,才找到烙庄来的出站口。
王平凡掖紧了领口,在寒意中伸长了脖子张望。一波一波的人出站,走远,直到一个陌生男人杵在面前,差点戳她额头。
见面,是一种碎裂。
照片和视频里看怎样都好,可马幸福真人瘦的程度超乎想象,一个猛扑,担心他会站立不稳。男人可以瘦成女人样,同时从女人似的纤细里迸发出雄性浑厚的嗓音和高昂的精神世界,这是三片迴流不同的海域,隔着一湾峡谷,但又有一条暗通的甬道,这大大超出了王平凡的预判。
见面后才知道马幸福已经从食品公司辞职,没有感动,亦无欣喜,王平凡反而有不好的预感。
王平凡的手细而白,卧在马幸福手心,马幸福的手愈发单薄。返程的地铁上,王平凡靠窗随随便便坐着,肌肉却绷得像把钢刷。马幸福侧过身,旁若无人地隔着口罩在王平凡唇上轻轻掠过,像一种仪式,这是他期待的。
马幸福从遥远的北方边境风尘仆仆而来,饿极了,坐在暖洋洋的酒店房间狼吞虎咽吃方便面,打着响嗝。
王平凡裹着浴巾躺在床上,舌底生津。她渴望憧憬这个夜晚许久,可当这个夜晚真正来临,却失望至极,眼面前的男人和网络上侃侃而谈、满腹经纶的男人判若两人,网络上的马幸福是鲜活的,这男人气短了三分。
马幸福的吻轻柔而冰凉,用他积攒的习惯在王平凡身上起伏,潦草完事后,嘟囔了一句:“你一身细皮嫩肉的。”
王平凡没有搭话,拖过被子裹紧身体,被子在窗外的月色下白得瘆人。
谁都没有睡意。
马幸福的经历如书,一页页翻开,没有风和日丽,全是晦暗艰涩的章节。青年离异,中年破产,儿子监护权归自己,却只得跟前妻生活,他已经两年无力给付抚养费了。马幸福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犹疑的,眼神恍恍惚惚的,昏暗的曾经也被放缓,拉长,他躬身坐着,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要垮了。来见王平凡,其实是投奔,得心脏病的朋友死后,王平凡是他的最后一个朋友。
王平凡再次生硬地拒绝,这世道,没有谁能承担谁的余生,每个人都在窄门路上独自踉跄。
失望再次排山倒海,原来马幸福是精神的泰斗,生活的小儿或胆怯者,王平凡是现实的女人,她和他素昧平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平凡就窸窸窣窣起床,梳洗完毕,借口得赶紧回家准备落荒而逃。
马幸福隐在被子里,瘦弱成不着痕迹的一条线,好半天才探出身子,搓着额头,恳求王平凡给他按按,说颈酸疼极了。
王平凡顿了顿,伸出纤细的大拇指和食指,掂量着力道,生怕不小心把马幸福的颈给掐断了。
马幸福匍匐着,声音倒扣床上,细细弱弱的,问能否借他2万块,王平凡淡淡地说帮不了这忙,两人沉默着再无话。
临走,王平凡主动给马幸福买了返程机票。
王平凡回到家,冲进浴室,打开喷头,热水哗哗地从头淋到脚后跟。王平凡举起剪子,一缕一缕剪掉了冒着热气的长发。给马幸福发微信,说自己剪掉了三千烦恼丝。这原本是他喜欢的样子,马幸福喜欢披肩长发s曲线的女人,她剔除了他的喜欢。
第二天上午,琢磨着马幸福该登机了,王平凡礼貌性地发了条微信祝他一路平安,可马幸福回复说起晚了赶掉了飞机,改签了第二天早上的。王平凡哭笑不得,赶紧在手机上给他续了一天房费。
王平凡在城里办事,一直心神不宁,归家路上犹豫了又犹豫,中途还是拐道去了马幸福住的宾馆。
王平凡带马幸福去银泰城吃地道的酸辣粉,那是他的最爱,心心念念提过几次。细心的王平凡发现马幸福的背包不再沉甸甸的,马幸福说当了笔记本电脑,那是他最后值钱的家当,一起当掉的还有那些未写完的剧本。
二人并排走着,风起起落落,从脚边碾过。马幸福人瘦,脚却大,白色旅游鞋旧到起褶子,但极干净。两只白色旅游鞋急速翻滚,微微外八字。王平凡无端盯着白色旅游鞋,很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马幸福也很想说点什么,可翻来覆去,终究沉默。
银泰城矗立在四街和益州大道路口,巍峨壮观,第一层和负两层汇聚了各种小吃。店家热情似火地吆喝,骑手们火速奔跑擦肩而过,食客们东张西望,各种萦绕的香味让人犹豫。
王平凡带着马幸福在一楼深处东弯西绕,寻了僻静处坐下,要了两碗酸辣粉、四个锅盔。刚起锅的千层锅盔油酥金黄,浮着黑芝麻粒,切成四块,齐齐整整叠在盘里,马幸福埋着头吃得心无旁骛。王平凡夹了一块,剩下的推到马幸福面前。王平凡额外要了一碗高汤,飘着葱花和热气,喝了一半,马幸福执意在王平凡喝过的碗口接着一口一口喝到涓滴不剩。
王平凡眼中升起一层薄雾,她想起火遍网络的歌词:我吹过你吹过的风,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算不算相逢……。她甚至想,若干年后,当马幸福唱起《成都》的歌谣时,会不会神情恍惚地想起她——一个风花雪月的女子,会不会眼泛泪光,霎时感动。
回宾馆路上,马幸福快步走在前面,背影冷飕飕的,像背了一场倾覆的雪。
推开房门,房间里温暖如春,绷着的身体瞬间松弛,马幸福突然从后面紧紧抱住王平凡,热情像是蓄谋已久,和前一天晚上判若两人。二人各自火箭似地拔去所有装束。
马幸福把食指和中指放进王平凡嘴里,节奏乱而快地扑腾,想急切地表达什么。马幸福瘦骨嶙峋,凸起的髋骨硌得王平凡生疼,但丝毫不影响王平凡像条妖娆的鱼在他身上摇摆,呐喊。
月色如洗,马幸福孩子似的身体的爆发力一次次令王平凡震撼,这仿佛是一场浩荡的阔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