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神·【阔落】前纪
甲板上,孩子劈砍向空气。
挥舞着,玩具一般的木质武器。
老人时不时纠正着他的动作,一边讲述着战斗的技巧。
“今天还要练习多久啊?”男孩满头大汗地发问。
“到练不动为止!”老人呵斥着男孩,枯萎的藤条抽打在男孩身上。
…
以前,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教室,男孩坐在最后一排,他靠着墙,目光注视着天空。
现在不一样了。
他只能站在讲台上,窗外的,跳动着的,黑暗。
…
男孩被拉到了船头,腥臭的海风呼啸而过。
漆黑如墨的海水。
大口喘息着,压迫。
瞪大双眼,海面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怪物?
…
男孩没有怎么说过话,他的话本就不多。
船上的水是有限的,能喝的,更是有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男孩看着一个贵妇的私人水杯望梅止渴。
几曾何时,他也想过不在这海上漂泊,可是船只几乎就没有靠岸过几次,而且停靠的时间极短。
食物,淡水,任何能让生物活下去的物资,在船上都是最为昂贵的。
这巨轮分有多少层,最下层的船舱,不时会有些许的黑水渗入,这侵蚀使得内部都滋滋作响。浑身污垢的奴隶们竭尽全力地把黑水泼出,又一边修复着船只。只要稍不注意,那黑水就会滴落在身上,腐蚀得皮肉见骨。
而这换来的,是已经过期了很久的甚至已经有些发臭的如同猪食一般的食物。
在倒数第二层,壮汉们奋力地把所有能当作燃料的填入火炉,然后一起人力推动。昼夜不休。
倒数第三层,普通的人们享受着自己狭小的空间,享受着恐惧着的,最后时光。
第二层,存放着大量的武器和物资,这是全船的存储。士兵们居住,也看守在这里。
第一层,富人们挥霍着一切享乐,灯光,美酒。
至于?
甲板上?
没有了。
甲板上,一般只有,也只能有四个人。
船长,守船人,下一任守船人,下一任船长。
男孩,就是下一任守船人。
…
生活虽然艰苦,但男孩过得很充实。
自己的师父从没让自己饿过,但也从来都不会去让他骄奢淫逸。
男孩长成了少年,直望着漆黑的海面,巨轮已经航行了不知多少年了,它的表面已经被黑水侵蚀得遍布痕迹。
船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资源变得更多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一身的绝学,都教给了自己。
这可是,曾经全世界的所有国家共同所选择出来的守船人。
少年早就不再伤感,因为他的泪水早已流干。
所幸这几年的海面比较平静,没有什么海怪的出现。
…
又是数年过去了。
少年长成了青年。
漆黑的眸子里早就没有了光彩。
只是淡漠地看向海面,波涛汹涌。
近几年来,海面上的海水还在继续上涨,天空中阴云密布,经常是连续数日的大暴雨,甲板上没有一块是好地方,他不得已也需要经常维护。
就算是这样,他也必须自己一个人爬上旗杆,然后昼夜守望。
所幸,黑水并不会对他造成多么严重的侵蚀。
今天正好是打算靠岸的时间了。
船上的物资并没有剩下多少。
渐已入夜,守在旗杆上已经不知多久了。
新一任的船长拿着一把钢刀,用它敲了敲旗杆,示意他下来喝水。
良久,没有动静。
船长摇了摇头,回到了值班室。
男人好似睡着了,海面上起了大雾,浓浓的雾气也让他看不清前方,不得已,凝神聚目,他的眼睛闪着紫色的微光,洞彻大雾。
远方的海水翻腾着,不停咕嘟咕嘟地冒出黑色的水泡,黑色的絮状物混合着丝状粘液缠绕在漂浮在海面上的死了不知多久的腐烂鱼骨上。
海面下不时游过比巨轮庞大数倍的恐怖阴影,每一次扭动都会使船身左右倾斜在一波波的巨浪中。
大海中的风暴并不少见,但这次看到那远处天空中的阴云和雷鸣,飓风一层层叠加在一起混合着脏臭的黑水卷上甲板,又发出滋滋作响的腐蚀声。海面下的黑影几乎连成一片,从不同角度的巨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它们压过船身,渗入船体,冲击着所有脆弱的部分。在不时打着闪着雷云中,男人甚至发现黑水好似都和云层连了起来,在那遥远的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男人,只觉得不妙,向着值班室大声喊着。
“老伙计!我说!你得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了!”
船长猛然惊醒,看着外面这恐怖无比的景象,随即强压着恐惧,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别怕,别怕,还有守船人在,还有我的老朋友在,愿我们会平安度过这次难关。”
拿出怀表,船长看得愣神,底层的自己爷爷辈的老照片已经并不重要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时间。
早晨,六点。
可是天。
为什么没有一丝亮光?
船长几乎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恐惧,叫男人下来,继续喊着。“我们必须得尽快靠岸了!不然我们不可能在这种程度的风暴中活下来!必须想办法固定好我们的船只!”
船上的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虽然有很多都抱怨着为什么突然把轮班的他们叫醒,直到知晓了这个极为不幸的消息,所有人都开足马力,直奔着最近的补给点航行。
船上的大火炉崩着火星子往外飞,直直窜出一米来远,大量的家具和任何几乎不再有其他价值的物件都被丢了进去,但这还不够,剩下的人则是全力用手桨划船,只希望巨轮能航行得更快。
可巨浪让船身左右颠簸倾斜着,几乎是前进几里就要退回来其中的一半。
男人的双手颤抖着,他从旗杆上跳下来,在船头竖着放置的剑鞘里取了一把特殊的宝剑。
这是百年之前,所锻造出的能够斩杀怪物们的利剑之一。
男人对待它,就如同对待着自己的师父。
利剑在黑暗中闪烁着银光。
黑水打在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海水。
风,无比猛烈。
我还记得阔落曾经教会我的,也不只有他教给我的,一句话。
“做你自己的英雄。”
“做我自己的英雄。”
或许在那时,那时的他,在他的师父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他就已经是自己的英雄。
于是我学着先辈们的模样,敲下了自己的网名。
柴柴的小披风。
只做我自己的英雄。
…
巨轮好像拼了老命一般在海上航行着。
男人却觉得风暴和黑影靠近了。
他死死握着剑柄,又往前站了几步。
终于,男人那散着紫色微光的眼眸看清了黑影。
那是许多双凸出的巨大的死鱼眼珠,发出腐烂的咸腥恶臭,它们都长在一个巨型的遍布着黑色粘液的椭圆形状的球体上,随即,更多的球体从黑暗中显现,支撑着它们的是充满了黑色粘液的圆柱状灵活的蠕动着的狰狞血管。
血管上长满了大量的喷射出黑色丝质粘液的蠕动着的凸起的肉口,外边的每一圈都是一个个凸起蠕动着的巨型黑色肉粒。
随着它们出现得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船只都包裹了起来。
但男人不敢轻易动作。
因为这个怪物还尚未展露出攻击的器官和行为。
但很快,男人的目光呆滞了。
那是一个远超巨轮数倍的椭圆形球体。
球体整体被黑色粘液包裹,但下一刻,球体的中间出现了一道分界线,粘液像一只眼球一样睁开了眼睛,出现了无数密密麻麻蠕动不止的尖牙利齿状的巨口,尖牙们不断喷涌出黑色丝状粘液,上下蠕动着,又是无数小小的如同蛆状蛇虫一般的小生物从黑色尖牙的阴暗缝隙里爬出。
巨球的中央,在表皮蠕动着伸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晃动的红黑色长管,它的外围是数个随着大风摇摆的短小黑色粘液触手。
长管在男人的面前蠕动着,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出大量的黑色粘稠物,甲板立即就被侵蚀得不成样子。
男人知晓船只想要靠岸还需要时间,但像这种程度的海怪已经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了,不过他仍然要试试,哪怕是拖延。
在甲板上猛然冲出,男人全身弯曲压折,用尽手臂全部的力量挥动剑柄。
利剑却不尽人意,砍在柔软滑腻的管子上瞬间被弹开,男人见此一个借力翻滚到离他最近的鱼眼球体上,用力猛插下去,霎时间海怪痛苦地摇晃起来,巨轮在它的缠绕下都险些被打翻。
见这样有效,男人连忙弹跳在各个眼球球体之间,把那些露出的巨大死鱼眼珠扎烂。
海怪吃痛却拿男人没有办法,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声,无数的蛆状蛇虫疯了般涌动着爬向男人。
男人见状不妙,知道被这些小东西缠上必死无疑,但面前蠕动着的鱼眼球体越来越多,好像是在阻拦着自己靠近海怪的管状球体的核心身躯部位。
可是男人并不明白,自己根本就伤不到它的核心部位,它又何必用那些少得可怜的智慧去阻拦自己而不是去思考怎么杀死吃掉自己呢?
但以男人的脑力和天赋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这个怪物的核心部位一直都是在通过上下的黑色丝状粘液膜来进行所谓的闭眼动作的,也就是说,它从来都没有进行过左右的闭合和打开。
男人硬着头皮又冲了上去,借着鱼眼球体粘滑和黑色粘液极高的弹性,他爬上了核心的最上端,半跪着一把将利剑插了进去。
伤口迸发出黑紫色的粘稠液体,喷溅了男人一身,不过他的身上也早就沾满了黑色粘液。
遮天蔽日的海怪就这样哀嚎着坠入深渊般的海面中,其他的小型黑影纷纷游动着齐聚了过来,分食起海怪的尸体。
但战斗还未停止片刻,男人只是回到甲板上靠着旗杆休息了十余秒,三只气息和外貌比刚才更加恐怖的海怪从海水中蹿了出来。
男人陷入了一番更为艰苦的战斗,他的身上遍布着感染和伤口,一些黑色的满是病毒的黑色粘液菌丝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男人的伤口中,而男人身体的伤口的中不断地分泌出白色的清澈牛奶状液体,同时带着那些菌丝又涌了出来。
幸好,男人以前接种的特殊疫苗让他足矣抵抗这种毒素。
男人甚至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老人神秘兮兮地和老一任船长说了什么,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个黑色的木质小盒子,里面是六支清澈透明的管状液体,用着大量的红色棉布隔开,老人肉疼地取出了一支,然后让男孩趴在地上,把疫苗注入了他的体内。
直到现在,疫苗还剩下三支,至于少了的那支,则是在意外中打碎了。
巨轮终于靠岸,男人也受了重伤,船长在一旁悉心照顾着他,拿出大量的饮用水灌进男人干瘪的满是死皮的嘴唇。
人们下了船,感受着大地的美好,却看向只留下废墟的城市,发出一声声叹息。
风暴距离巨轮还有相当的一段时间,人们还有时间采集物资,但同样,在陆地上采集物资的时间也有相对的规定。
废墟中,黑雾滚滚,弹跳着冲撞。
很快,巨轮鸣起了悠长的鸣笛。
这是呼唤着人们回船。
男人艰难地起身,猛咳出几大口浊血。
他晃晃悠悠地抓着船长背后的衣领,吐出几个字。
“快,叫他们回来。”
人们小跑着,手中,包中,是大量的生活必需品和一些没有太大用处的东西。
但还有人,贪婪地或是不愿舍弃些东西,缓慢地前进着,被甩在队伍后面。
男人失望地闭上了双眼,靠在船长拖过来的椅子上苟延残喘。
剑上,满是污垢,黑水和粘液混合在一起流在地上,积蓄成了一个黑色的小水潭。
直到男人看到,黑雾袭来,黑色的灰烬雾气和如同血管般的狰狞黑色粘液大量在空中和地面蔓延,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些,连滚带爬地逃窜向巨轮,但就这般危险的境地,他们也依旧不愿意丢下手中的那些多余的物资。
最终,被陆地上的黑暗吞噬。
连惨叫,都不曾发出。
…
人们躲藏在巨轮中,男人也不得已,和船长两人躲进了第一层。
男人看向通向甲板的楼梯口,暴雨甚至都渗了进来,黑水滴答滴答地弹跳在楼梯上,盈满了一级级台阶的表面,又向下流去。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这些台阶上的黑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长站在离男人几步的身后,又转头看向吓得瑟瑟发抖的富人们,阴沉的脸没有作声,桌子上,是大量还没有吃完的美食,一些饮品散落在四周。一些不那么合胃口的食物就这样被丢进了垃圾桶中,等着回收垃圾的人把这些东西扔进火炉里添加燃料。
那些穷人,甚至都吃不到这些。
船长并没有因此动怒,只是想着,跟自己从小到大的兄弟在外面拼死作战,他们还在这里胡吃海喝,于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说,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更别提外面的风暴了。还有那些海怪,我还不清楚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攻击船只,不过我希望,最好没有。但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船长只是认真听着,记在了心里,还没等回话,船只就剧烈地摇晃起来,通向甲板的楼梯口刮来猛烈凌厉的飓风,黑水如同钢针般扎在男人死气沉沉的阴郁脸庞上。
随即,他瞬间关上了楼梯间的大门,回过身用后背死死抵住大门,又用双手反抓在大门的杠栓上,只听,哐咚哐咚的声响,如同催命的丧钟。
风暴持续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停止。
男人坚持到直至大门不再被风压冲得发出动静。
一切都停下了,船舱里的东西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掉落地七零八落。有些甚至被摔得粉碎。
男人打开了大门,所幸,大概没有海怪来窥探和攻击。
但真的是这样吗?
男人看着那久违的一丝亮光透过云层,随即又被黑暗笼罩。
“走吧,你去开船。”男人说着,又把目光看向陆地,在风暴的影响下,来自陆地的污染并没有选择攻击巨轮,但现在不同,风暴已经度过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陆地,不再靠岸,否则巨轮必然会被缠上,到那个时候,我也束手无策。”
…
巨轮又开始航行了。
男人看着远方,黑暗不知道什么之后又侵染了船只。
时间已进入深夜了。
男人也好几日没有睡觉,他揉了揉自己认为已经花了的眼睛。
一个粘稠的黑影在海面上升起。
它的身形,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异样。
那是庞大得无法言喻,那是诡异得无法言喻,那是强大得无法言喻。
男人垂死挣扎之中,拼尽全力地杀死了那个怪物。
巨轮被打翻,上面遍布着被触手摧毁的痕迹,他躺在漂浮的木板上,喷着黑血,喘着粗气。
…
阔落不想和我讲述那场最后决定了他们死亡的战斗,因为,那太过于难以启齿。
或许那就是自己的宿命。
但,无能为力中,也不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