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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最遥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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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注。

    玄宁拼命在山道上跑着,他已经分不清方向,四下里白茫茫一片,雨幕遮天。

    他也不知道已经跑了多久,双腿已经越来越沉,脑海里似乎不断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行了,真的跑不动了。

    然而身后越发浓郁、磅礴大雨也无法冲淡的腥臭味让他不敢有丝毫解息,只能咬牙往前,一路狂弃。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不时伸手抹一把,眼前瞬间清晰,然后又模糊。

    地面泥泞难行,他也不知道已经摔倒多少次,每次都要用尽气力才能爬起来继续,先是疼痛,然后到麻木。

    衣裳上一次次沾满泥泞,又一次次被暴雨冲刷干净。

    他不知道,为何一次寻常的往生法式会变成这个样子?过去几年里,自己和那个腌臜老头儿已经轻车熟路的干过多少次了,怎么一下就送了性命呢?

    当他和老道咿咿呀呀绕着棺材满脸严肃的胡诌念咒时,忽然棺木炸开,那青灰色的老尸破棺而出时,玄宁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下一个瞬间,离它最近的老道首当其冲,被老尸一把抓在手里,玄宁看到,老道只来得及对他吼了一声:快跑!干瘦的身板便如柴火一样被拗断了脖子。

    满堂皆惊,老尸生前的亲朋好友乱作一团,玄宁再顾不上其他,夺路而出,一路狂奔。

    奇怪的是,那么多人,那老尸眼中仿佛就只看到他们师徒俩,跟着就紧追了上来。

    玄宁欲哭无泪,慌不择路,只恨跑的太慢。

    幸好,不知为何,那老尸虽然力大无穷,速度却不是太快,奔行之间很有些僵硬,玄宁才能跑到现在没有被它捉住。

    但是老尸的体力似乎没有尽头,只是牢牢缀在他身后,这样下去,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

    少年内心仿徨无计,震惊、恐惧、疲意逐一袭来,仿佛暴雨要将他完全吞没。

    他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地势在逐渐升高。

    穿过一丛矮树,风陡然大了数倍,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站不住脚跟。

    两边一片空旷,前方已没有了路,七尺之外,一道断崖赫然出现。

    玄宁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莫非今日天定要亡我?

    他走到崖边往下看去,只有白茫茫的雨幕和被山风聚来的烟云,根本望不到底。

    身后的恶臭已经浓郁的近乎实质,便是这凌厉山风也无法吹散,他知道,那老尸已近在咫尺。

    想想落在老尸手中的后果,玄宁顿时不寒而栗,那是他在噩梦中也不愿经历的恐怖,已经没有时间犹豫,身后有疾风袭来。

    玄宁咬牙,十几年经历忽然如白駒过隙,历历在目,他朝着云深处跃起,然后落下。

    他跌落的一瞬间,那青灰色的老尸出现在崖项,伸手一抄,“刺啦”一声,却只捞到玄宁一角衣袂。

    望着玄宁消失的地方,老尸双青紫色的眼眸里,有异光闪动。

    飞速跌落的玄宁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青绿。少年看到,原来崖壁上竟然生满了藤萝。

    大喜之下,玄宁忙伸手胡乱去抓藤蔓,他眼疾手快,连扯带扒,将大捆藤条薅在手中,然而他虽不是壮硕大汉,但是凌空坠下的力道也不是这柔弱藤蔓能够承受的份量。这些枝蔓仅仅稍稍延缓他的下坠之势,随着他的跌落,藤蔓在他撕扯之下纷纷断裂。

    玄宁手忙脚乱,一刻不停的去撕扯更多藤蔓。

    蓦地,眼前一亮,千百枝蔓绿叶间,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在眼前。崖壁上竟然有个洞穴!玄宁双手猛地插入藤蔓中。

    手指穿过厚厚的枝叶,终于摸到了山壁。

    那是一层滑不溜手的薄土青苔。这些青萝的根须也都扎在当中。

    玄宁手指发力,插入浮土青苔中,随着身子下滑,硬生生在浮土上扒出两道痕迹。在双手完全落空之前,他终于在洞穴顶端的石壁上触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

    知道生死就在一瞬间,玄宁手上加劲,死死扣住。手指传来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有了这堪堪借力之处,躬身,挺腰两个动作瞬间完成,玄宁使出全身力气往前一荡。

    下一刻,整个人落在洞中。

    绝处逢生。

    洞口绿萝掩隐,玄宁这一下掉的头晕眼花,靠近边缘处更是生满苔藓,湿润滑腻,躺着并不舒服,然而再一次躺在坚实的地面,却让玄宁无比庆幸,

    只是又累又乏,玄宁过了半晌才慢慢挪到洞内干燥的地方,劫后余生的庆幸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悲从中来。

    那个天天怒目相向、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腌臜老儿怎么就没了呢?

    这少年便是那日在川边小镇酒馆里冒头的小道童,玄宁这个名字就是那个老道给他起的。

    本命叫啥,他已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是在九年前。

    那年,玄宁六岁,生在山村,家中虽无余财,却安宁平和,然而一场席卷天下的旱灾改变了一切。

    干旱是突如其来的,数十日不到,河流井水堰塘池沼都逐一干枯,此后半年,再无一滴落雨,而没有水就没有了食粮。

    朝廷的赈灾,杯水车薪。

    先是吃野草、树皮,当这些也被剥挖殆尽时,本地已经没有了活路,大家开始逃荒。

    年幼的玄宁开始跟着家人逃难,随着时间流逝,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

    父亲没多久就染上重病,饥寒交迫之下没几日就倒下了,不久后,当母亲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他之后,也再没有睁开眼睛。

    然后,几个不怀好意的灾民盯上了他,纵然饥饿无力,几个成年人也不是六岁的幼童能够反抗的对象。

    他被按倒剥光,就在那几个人准备活烤了他时,腌臜老道出现了。

    老道挥舞着一条棍子,状若疯虎,几个饿汉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便被他抢过玄宁远远跑离。

    从此,老一小浪迹天涯。

    老道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玄宁这些年下来也学到七七八八,两人辗转各地,为亡者安魂、接引往生等法式是他们赚钱的主营生,不过由于手段低劣,已经越来越难骗到人,于是师徒俩饥一顿饱一顿便成了常态。

    两人每日斗智斗勇,老道也丝毫没有长者的姿态,一块肉,一口酒,一枚大钱,都能成为斗嘴口角的理由。并且经年如此,乐此不疲。

    腌臜老道让自己叫他师父,不过玄宁从来都没有叫过,很多次他都觉得,当初老头儿之所以救他,是因为担心日后自己老了没人送终,而小孩比较好骗。

    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

    玄宁忽然发现,自己能想到的,都是老头几各种坑,坑别人,坑自己,那张笑起来满是皱纹、一脸好诈的脸,仿佛一回头就还在身边。

    可是,他知道,这张脸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骗自己,会骂自己,跟自己抢肉吃、抢酒喝、算计自己偷偷攒下来的钱。

    自小跟着老道浪迹天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自是了然于心。从此再也不用受老头儿盘剥,不是挺好么?

    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嗯,是了,有微光星星点点从记忆最深处泛起。

    每次胡搅蛮缠拿走所有的钱,却总是在吃饭时装作不经意的任由自己点喜欢的吃食,和自已抢酒抢肉,最后的赢家却总是气势汹汹的自己,风餐露宿时,有多少次半夜冻醒,却发现蓑衣大半都被自己裹在身上,老头儿蜷成一个虾米然后在第二天破口大骂。

    他总是嘴上不肯服输。

    却也只是嘴上不肯服输。

    这些点点滴滴,从来不需要刻意想起,也绝不会忘记。

    玄宁忽然感到眼中有温热的东西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是的,嬉笑怒骂间,那是玄宁曾经失去却又从老道这里重新感受到的东西,那是温暖,是家的感觉。

    而今天,自己再一次失去了它。

    天下之大,从此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微笑着对自己说:乖徒儿,去给为师打一壶酒来。

    从此,世情如刀,冰霜雪雨,再无人挡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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