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被猎狩的报恩小狐狸(15)
当看到那些屋檐上的弓箭手时,盏秀再次变的焦躁不安。
他担心恩人会死。
然而他试图甩开少周牵着他的手,却发现平时苍白无力的人,此刻单手禁锢着他,竟让他挣脱不出来。
忽然,城墙内的一片狼藉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哨声,狐狸心中焦急,双手并用去挣少周那犹如铁钳的手:“放开我!”
少周却是分毫不松,她对他冷声道:“你看好了。”
随即,从她手中飞出一道光影,是她去长山玉池那次玉衡仙子赠予的幻术,她一直留着,就是为了预备这一天来临。盏秀随着那道光影看去,竟看到那道光影变成了他的模样。
而后,他看到更加不可置信地一幕,那光影飞奔向萧长稷,似要保护他,可却在抵达萧长稷面前时被捅了个对穿,殷红的血从幻影身体中流出来。
他听到萧长稷大笑,将手伸向幻影腰间被捅出来的伤口。萧长稷的手将那块血肉搅得血肉模糊,伤口狰狞皮肉翻飞令人几欲作呕。
萧长稷却全然未觉,他依旧笑着,在血洞中来回翻找,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然而片刻后,他的神情不再放松。他收了笑容,口中喃喃自语:“妖丹呢?妖丹呢?怎么没有妖丹?”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在那具幻影另一侧的身体再次捅了个血洞,如法炮制地伸手搅拌,口中念念不忘妖丹。
然而这里也没有。萧长稷被流矢击中的胸膛向外溢出鲜血,他的额头逐渐渗出冷汗,寻找妖丹的动作越来越疯狂。
幻影已经躺倒在地上,身体张开两个血洞死了过去,萧长稷仍不放过。他捅穿了幻影的肚腹和左右心房,幻影的五脏六腑全被他扯了出来,血液内脏流了一地。可是没有,幻影身体里没有妖丹。
萧长稷笑地像个疯子,他将匕首插进了幻影的脖子,头颅,脸,嘴巴……最后他将匕首插入幻影的眼球。
他终于没了力气,躺倒在地,嘴里呢喃:“根本没有妖丹,我这么信任你,但你骗了我……盏秀,你会下地狱,和我一起下地……”
少周未等他说完,喊了一声屋顶上将军的名字:“刘元飞!射!”
什么样的爬虫?还妄想拉盏秀一起下地狱?!萧裕安的愤怒传达给少周,她感知到这份情绪,毫不迟疑,下令用无数箭矢带萧长稷入黄泉。
萧长稷被扎成了刺猬,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死前,四肢手掌,胸膛肚腹,口面鼻额,还有那两颗张大的眼球,全被扎上了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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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周在最后萧长稷发疯的时候将盏秀转向自己,又捂住了少年的耳朵,让他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
小狐狸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脚软了一下,若不是有少周在身边,恐怕他已经跌在地上。
片刻后,少周放下捂着他耳朵的双手,他一下跪了下去,一只手扶着栏杆,不停干呕。
少周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虽没有看见后面那些残暴血腥的画面,但是萧长稷第一次伸手掏进幻影身体的画面,盏秀看到了。
虽然那只是幻影,但是任谁看见与自己一样的人被另一个人以这样残暴的方法杀死都不能不受冲击。
这就好像你目睹了一场虐杀,而那被虐杀的主角长着你的脸。
生理性的恶心和恐惧同时袭来。
少周温和包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怕,他已经死了,我在呢。”
狐狸攥紧了少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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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萧长稷的手掏妖丹对盏秀的影响实在很大,狐狸整个人一整天都蔫蔫的,到了夜里,甚至不敢一个人睡觉。
狐狸抱着自己的被子可怜兮兮站在门前看着少周,少周叹了口气,接过他的被子放在里侧,又帮他叠好,她回头,轻声说:“晚上留着灯,要是害怕你就叫醒我,好吗?”
盏秀点点头,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然而钻了一半,他又不动了。
“怎么了?”
“……没事。”
狐狸这么说完,却没有钻进被子,而是伸手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脚尖,仿佛冰冷漆黑的被子底部有什么东西会攥住他的脚。
少周没有点明,她掀开自己的被子,说道:“床有些窄了,两张被未免拥挤,那张被别用了,你和我一起睡吧。”
其实床大着呢,再睡一个人也完全睡得下。盏秀知道她是在照顾着自己,心里一暖,嗯了一声钻进少周的被子。
他又嗅到那股淡淡的清苦味儿了,这是少周身上独有的药香,此刻充盈在他鼻尖。一想到少周就在他身旁,他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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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周有些后悔。
这次多少有点脱靶了,她没想到那副画面对盏秀影响这么大。但是事情是她疏忽,本就是她该负责解决的,要是因为这次的事让盏秀留下心魔那就不好了。
想了想,少周觉得,还是让盏秀关于那副血腥画面的记忆消失比较好。
这倒是不难,但毕竟是盏秀的记忆,虽然她认为盏秀会同意,还是特意征询了他的意见。
出乎她意料的是,盏秀拒绝了。
“是担心引起不良后果吗?”少周解释,“只是消除那一段的记忆,不会有别的影响。”
盏秀却还是摇头,他抬起脸,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是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他回答地很坚定:“我不想那么脆弱。”
修行之路并不好走,倘若一个幻影便让他如此动摇,那么以后所要经历的幻境丛生,他又要如何挣脱。
更何况,他没说出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少周不知道,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她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杂声;转过他的眉眼,不让他看见污秽,她不知道,她当时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像是一堵坚固的墙,像是避难所的本身,她保护着他,如他的守护神。
他不想忘记这种感觉。
背后是污秽嘈杂,但面前是安稳宁静。
盏秀的回答让少周出乎意料。她一直觉得盏秀在带萧长稷离开京城后成长了许多,但是没想到他的心性已经坚定到这一步,从前他与她说过一次他是族中天才,少周现在当真这么觉得了。
她摸了摸盏秀的头,轻笑一声,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好,那就努力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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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秀说到做到,第二天便睡进了他自己的被子,在少周的寝殿住了三天,他回了自己的偏殿。
少周观察着狐狸的转变,恢复如常不似作伪。见他真的摆脱了那一幕画面,她放下了心。
晚饭后,狐狸和她一起进了书房,像以往那样,少周处理公务,盏秀化成狐狸偎在她大氅里看书,但狐狸现在看的不再仅仅是话本,他开始看一些从前他觉得枯燥难懂的书籍。
比如最基本的四书五经,还有德高望重的古人集大成之作,还有些杂书,讲权术、天文、水利、诡道……少周书架上有的书,他都看一点。
他看得很快,遇到不懂的就问少周,少周对他总是温和耐心。从前他并不觉得人间这些弯弯道道有什么可在意之处,说到底,还是身为精怪对人类的不以为意,但是在经历一次差点死掉的情形后,他清醒了许多。
以前……是他傲慢自大了,他是精怪又如何?不懂得防备,一脸天真,照样会被他不以为意的人族杀死。如果不是少周插手,他的妖丹已经被萧长稷夺去了,他恐怕也早已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死的悄无声息。
想到萧长稷,盏秀心中早便没了过往恩情,只有厌恶和一道不解。
他开始怀疑,萧长稷真的是他的恩人吗?如果是,怎会如此恶毒,如果不是,那么他真正的恩人又是谁?为何他没有一点印象。
他正想着,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少周叫他名字的声音。他抬起头,对上少周温和的眼眸。
少周道:“你从前说过要去长山玉池修行,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盏秀垂了垂眼,两只狐狸耳朵耷拉下来:“……我可能没办法去了。”
倘若萧长稷是他的恩人,他没有完成他的心愿,倘若萧长稷不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的恩人。无论如何,恐怕都扣不响长山的山门。
少周用手顺了顺他的狐狸毛,从头顶顺到脊背,她扬了扬嘴角,神情认真对他道:“去吧,盏秀。你能进去,相信我。”
狐狸不明白,但是第二天他已经背上少周为他准备的行囊,临行前,少周送他到城门。
他仍在云里雾里,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他要去长山一趟,然而少周却十分淡定,一副成竹在胸了然于心模样,笃定他能进去长山。
临出发前,少周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应声回头。
听见她无由来地说了一句:“你笑一笑。”
盏秀不明所以,但还是对她笑了一下。
见他回应,她也露出一抹笑意,对他道:“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狐狸只当她是想看他笑,虽然觉得莫名,却还是不免开心。
然而等他到达长山扣响了山门,得以进入长山修行时,他才恍然明白萧裕安话里的另一种含义,原来萧裕安才是他真正的恩人。
盏秀觉得有些好笑,别的妖怪都是报恩后才能入山修行,他倒好,入了山才知道自己的恩人究竟是谁,这哪里是他在报恩,明明是萧裕安一路相送让他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他如今才明白,从前那些没有想过的种种,究竟是有何深意。他此前从未探究过缘由,不懂得也不好奇。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萧裕安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保驾护航,陪着他成长,明辨世间善恶复杂,以一己之力,护他上青云。
但在好笑之余又不免鼻尖发酸。大笨蛋萧裕安,干嘛对他这么好啊!明明他一开始就一直在欺骗他,背叛他。他做的那些事,随便一桩就足以令人失望。大笨蛋,他这么坏,他干嘛还要帮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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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周也在想这个问题。
盏秀对萧裕安的那种天然牵引,她有些感兴趣,琢磨了许久,最终她找到了答案。
狐狸已经如愿以偿去了长山修行,少周和萧裕安谈论起日后的安排。
少周淡淡道:“我不会将你的生命延长太久,数十载便算了,几千年上万年,我没有那样的时间和心力。”
萧裕安没有贪心,他向少周道了谢,说:“这样便够了,能够如愿以偿亲眼所见盏秀摆脱和萧长稷的羁绊。”
少周点了点头,她想起之前询问过萧裕安为什么要执着于狐狸,守护狐狸,当时还是在彼岸,萧裕安说他不知道。
但她如今弄清了缘由,她问萧裕安:“你想知道你对狐狸的这份感情,源于何处吗?”
萧裕安微愣一瞬,旋即点头道:“我想听。”
少周的话十分平淡,却直白地几近残忍:“你们本是千年前一位仙人的魂魄,仙人陨落,魂魄也碎成一大一小两份。盏秀是主魂,你是他的一抹残魂转世,之所以见到盏秀便会觉得欢喜,只不过是受到主魂的牵引。”
少周问他:“后悔吗?只是因为他是主魂你是残魂,主魂吸引残魂、残魂奔赴主魂这样如同四季更迭潮起潮落一般的、毫无主动性的麻木原因。你感到……被命运愚弄了吗?”
萧长稷没有回答,垂下眼眸,少周亦没有说话,空气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片刻后,萧长稷的声音响起:“不,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令人无力的手段,我倒觉得奔向盏秀是我的使命,是我至高无上、感到荣幸和热忱的使命。”
“我从未有过后悔。”
他的声音清瘦温和,却是无法撼动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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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经历了二十载春秋,一个寒冬之日,少周弥留于世。
彼时萧裕安心愿已了,对少周很是感谢。同时,他也起了一点好奇之心:“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少周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记住你……你帮了我很多。”
少周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用解释,我也只是和你交换,各取所需罢了。”
名字并非是什么不可知之事,她抬眸看向远处,声音平静:“少周,我的名字。”
“少周……谢谢你。”
“不必,你已经给了我守护之心,扯平了。”
萧裕安心头划过一丝不解:“冒昧一问,守护之心究竟是什么?又有何用?”
少周淡淡道:“人的感情是有能量的,守护也是,守护之心便是从你的感情中提取出来的能量,感情越强烈,能量就越多。至于用途……”
少周的视线触及窗外宫墙飞檐上未融化的白雪,没有再说话,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
城外的山寺传来悠长的钟声,伴随着晚风吹入庭院,古老的清响惊起枯树枝头的寒鸦,三三两两扑棱着翅膀飞向广袤的晚霞,在淡金色的余韵里留下点点灰色残影。
她眯了眯眼睛,如同在一瞬间超越时空,回溯过往的种种。
旷远寂寥自她而发,她似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用途么……
人哪能没有一点妄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