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为审判致以乱舞（二）
陵羯的闹市从来不会成为任何重要场合或者国际新闻的舞台，实际上，陵羯人都知道政府人员对于这块鱼龙混杂之地欲除之而后快，理由很简单，他们觉得“丢人”。
丢人，呵。
帝麟穿过混乱的一个又一个摊位，这里的摊贩和别处不同，干什么的都有，占卜、法事、杂耍甚至法律不允许的营生，在这里五毒俱全。
帝麟还是像上次一样，带了一个金属的防护隔离面罩，这样的装束放在别处或许有些奇葩，但待在这群人中间反而更好地融入了猎奇的氛围。
“你这小鬼头规矩还真多耶。”莫嘉曜笑了笑，“我们这可是探访，你这样让人家更害怕怎么办？”
“反正主要问话的是大叔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帝麟把玩着刚刚买来的塔罗牌，廉价的包装让能够预示命运的卡片看上去一点都不神秘。
“你啊，这样很难交到朋友喔。”莫嘉曜对着帝麟弹了个脑瓜崩。
“所以才跟着大叔啊。”帝麟耍赖道，“加油啊大叔，展示自己的亲和力！”
莫嘉曜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自己真是说不过年轻人。
他们要找的人蜗居在这片人海中的一隅，给的地址甚至不能算一个具体地点，帝麟不知道在这种人口密集区域找一家点心馆子是轻而易举还是大海捞针，这么多店里只有一家点心铺子不成？
还真是。
没有山峦连绵般的蒸笼，也没有陈列展示的面点，只有几张木桌和生锈的台面，这就是帝麟对这家店的印象，相当简陋，但是很深刻。
“你一会儿还是少说话，牙尖嘴利的冒犯到人家就不好了。”莫嘉曜提醒道。
“知道了，我吃东西就是咯。”帝麟把沾满油污的卡纸菜单又翻了一遍，很显然并没有中意的菜色。
“你还是连小动作都别做了。”莫嘉曜无语道，这孩子，怎么一举一动都那么伤人呢。
两人说话间，老板娘上来点单了，是位面容憔悴的女性，脸上除了疲惫和麻木已经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了，即使如此每天还是要强忍着待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日复一日。
“吃点什么？”声音很小，或者说很卑微，在蒸汽的鸣叫声下几乎弱不可闻。
但是个很温柔的人，帝麟能感觉出来。
“我们不是来”莫嘉曜还没说完就被帝麟打断了。
“两份葱油拌面，两杯加冰的柠檬水，谢谢。”帝麟将一沓散钞塞进老板娘手里，显然有些多了，但数额也没有到惊人的地步，“不用找了。”他补充一句。
老板娘麻利地记完点单，向帝麟鞠了一躬，就回后厨了。
“人家连生活都不容易，你开口就要揭人家伤疤啊。”帝麟拍了拍莫嘉曜的背。
莫嘉曜没有说话，只是赞赏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哐”的一声响，让两人都有些警觉，四处张望，发现是个小女孩躲在柜台后面，正盯着帝麟。
“我就说你这个打扮很奇怪吧？”莫嘉曜取笑道。
“你们这些大人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借题发挥的毛病，想数落我可以直接说。人家在看的是这个。”帝麟卷了卷头发，拿出半露在口袋外的棒棒糖，刻意在莫嘉曜面前晃了晃。
“过来拿。”帝麟晃了晃糖果，女孩果然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帝麟瞥见女孩腿上绑着的白玉平安锁，红绳在孩童藕节般的白腿上格外醒目，脚丫子踏在污泥上的时候，黑水溅起又从玉锁上剥落，只有红绳留下渍点。
平安锁，保平安，真的平安么？
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帝麟撕掉糖纸的棒棒糖，放在嘴里转了转，爱不释手。
“你叫什么名字呀？”莫嘉曜开口问道，他虽然外表是标准的粗糙大叔，但是莫名很受小孩子喜欢。
“郭裳。”小女孩奶声奶气回答道。
“好名字。”，莫嘉曜眉头挑了挑，接着问：“那厨房的就是你妈妈咯？”
郭裳点了点头。
“我叫帝麟。”帝麟猛地凑上去，把小女孩吓了一跳，不过给这么好吃的糖果的哥哥应该不是坏人。
帝麟会吸引小孩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长得好看，六七岁的孩童往往对于帝麟这种妖冶的外貌格外推崇，尤其是男孩，虽然帝麟并不喜欢男孩。
不过眼前的可是可爱的小姑娘！
帝麟还想和这个小瓷娃娃玩一会儿，可惜她的妈妈已经把餐点端上来了。
这位老板娘的名字叫柳欢，她的丈夫郭河是刑警，和莫嘉曜是同一个警校毕业，出于工作性质原因，他们与彼此亲属朋友并没有往来，这些资料都是写在莫嘉曜的调查档案里的。郭河在一个月前的陵羯反贪检举大会上被一位财务行政检察官举证收受贿赂，在郭河接受调查期间，这位检察官在家中因服毒导致心脏骤停死亡，郭河随即被作为重点嫌疑人逮捕，然后在一周后越狱，行踪不明。
莫嘉曜自行接过了这个案子，一方面当然是以将郭河缉拿归案为首要任务，一方面是怀疑这个案子有蹊跷。
而柳欢很显然因为莫嘉曜干扰她做生意有些不快，但还是坐下了，准备听莫嘉曜的询问。
而帝麟负责吃面。
“我已经和很多警官都说过了，自从我丈夫被捕的那天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们一家子做事情光明磊落，如果他真的犯法，我也不会包庇的。”柳欢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即将被生活压垮的无措。
“那么您丈夫在被检举前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或者是正在进行的工作么？”莫嘉曜的这个问题让柳欢呆了几秒，显然其他警官并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他那段时间，去附近的图书馆的次数有些多我一开始怀疑他有外遇，但是，都一把年纪的男人了，去图书馆偷情未免有些怪异”柳欢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羞恼，而是在努力地回忆，帝麟看向郭裳，刚才还很有活力的孩子这时候没精打采地靠着母亲。
其实孩子什么都明白，帝麟从来坚信着这一点。
“我明白了。”莫嘉曜认真地做好笔记，“感谢女士，您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
“这个柠檬水很好喝喔，是加了什么吗？”帝麟努力不把气氛变得沉重，虽然这句是发自肺腑的。
“加了些荸荠，会甜些。”柳欢对帝麟就温柔不少，或许是因为帝麟不是警察，或许是因为帝麟对郭裳不错。
两人迅速吃完拌面就准备离开了。
“那个！”稚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帝麟转过身，郭裳在他面前站着，那么小的身躯，顷刻就会被人潮吞没，帝麟凑近了些，生怕孩子被别人踩了。
“没关系的。”郭裳踌躇着，还是大声说：“没找到爸爸，也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只要不和妈妈说”她倔强着，憋红了脸，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这番话，“没关系的”
“放心吧！”帝麟笑着摸摸女孩的头，将兜里剩的糖果都放在郭裳的口袋里，“我一定会帮你找回你爸爸的，到时候记得请我喝你家的柠檬水。”
“嗯！”女孩笑了笑，露出没长好的乳牙。
嗯。
“骗子！”玻璃杯摔在帝麟面前，声响盖过了女孩的嘶吼，帝麟只是看着碎片，没有说话。
“郭裳！对客人太失礼了！”陌生面孔的女人拽过长高了许多的郭裳，向帝麟连连道歉，郭裳想要挣脱，但是成年人和孩童的力量差距毕竟太过悬殊。
“我没事。”帝麟摆了摆手，“孩子不小心的，放开她吧。”，他走上前拉过郭裳，郭裳一把甩开他的手。
“真是难伺候，小祖宗哟。”女人咒骂着回去接客了。
郭裳扭头就要走，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脚格外沉重，小孩子在想象力方面倒是比大人敏锐的多，她一脸怨怼地瞪着帝麟。
帝麟终究是于心不忍，撤销了压在她身上的重力。
这么一折腾，女孩不再像几分钟之前那么反应激烈了，或许是被生活折磨到无以复加，连孩童生来不服输的心性都失去了。
“走吧，先离开这里，太吵了，不是说事情的地方。”帝麟拉起郭裳的手。
“反正要回来。”郭裳嘟囔了一句。
帝麟叹了口气，拉着郭裳走出闹市，找了一家敞亮的甜品店。
郭裳没有动眼前的煎饼，眼神游离着，就是不看帝麟。
“你妈妈呢？在忙别的事情？”帝麟决定主动开口。
“病死了，癌症。”郭裳的头低的更低了。
帝麟自己都不觉得对话可以继续下去了。
“那，那些店里的人是？”帝麟决定暂时绕开父母这个话题，无论如何他必须前进，这是拯救莫嘉曜、拯救贝吉娜玖的唯一方法。
而且他相信郭裳，这个孩子比表现出来的坚强得多。
这也是莫嘉曜的评价。
“我妈妈的亲戚，委托他们照顾我。”郭裳或许是觉得渴了，喝了一口果汁，“也就这个时候会来待一会儿，平时是我自己看店。”
“没被欺负吧？”帝麟有些紧张，他很清楚闹市里平日里都尽是些三教九流在为所欲为，其中难免有虎狼之辈，郭裳这样的孩子要怎么靠自己生存下去？
“客人多我就照常做生意，人少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锁在杂物间里看书，没事的。”这样的话从孩子的口中说起来过于老成，还有残忍。
“学校呢？”帝麟觉得自己的话头还是开错了，但他必须知道。
他必须背负。
“交不起学费，所以一开始就没去小学，多亏如此还省下了一笔积蓄，妈妈走了以后，店里的常客走了很多，那几个留下的，或许是可怜我。”郭裳讲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帝麟觉得她刚才那个玻璃杯摔得好。
“你恨我吗？”帝麟没提莫嘉曜，在他看来大叔不欠任何人什么，夸下海口的是他。
郭裳摇了摇头，“和你没关系，你找回了我爸爸，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你，想听听我的理由吗？为什么我瞒着你。”帝麟喝了口咖啡。
好苦，怎么会这么苦。
郭裳的眼神闪了一瞬，吐出几个字：“不重要。”
“不重要，并不是‘没关系’吧？”帝麟盯着眼前的孩子，试图看出那个烂漫的小女孩的影子，郭裳的衣服不破，但是很脏，和光鲜的现代设计店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句话让郭裳怔了怔，然后骂了一句：“混蛋。”
这句话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太脏了些，但是帝麟还没想好说什么，郭裳就扑到他怀里对着他狠狠砸了几拳，破音哭喊着：“你这个混蛋！那个大叔也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安慰我！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明明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我知道我过成什么样和你们没关系，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恨你们！为什么！这样就好像，好像我才是坏人一样”
店里的人有的直接离开了，有的拿着手机或者摄影设备拍着帝麟，当然这些人会发现手机突然失灵了然后出去找信号，店里除了店员就剩下帝麟和郭裳。
帝麟只是抱着郭裳，他感叹道命运总是如此巧合，就是因为他和莫嘉曜担心眼下郭裳这种反应，当时才没有告诉她。
她的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找到了。”陆赫招呼基岚过来看他刚刚从存储室翻出的档案，这是帝麟提供给他的，上锁的机密文件。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通过加密文件保存在警局，这位莫前辈真是有一手。”陆赫赞叹道，他一直憧憬着类似于莫嘉曜这种类型的硬汉警官，尽管他本人并不是这个风格。
“日蚀25年8月12日，根据我们在图书馆找到的郭河警官的手记（已单独保存），可以判明郭河警官的调查围绕着部分政府高层官员以及陵羯军事研发部门部分科研人员，他在履行陵羯财政陪同审查职责时发现陵羯关于航空航天方面的研发登记数额存在出入，因此展开调查。我们同时得到了郭河警官的电子调查成果记录，稍后进行核查。”陆赫一字不漏地读完了这份报告。
“这样看来，反倒是检举郭河的那位检察官有些可疑了。”基岚玩味地说道，他虽然不了解人类的政治系统，但是推理逻辑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那位行政官应该是死士。”陆赫做出断言，“通过他的指控和死亡可以排除郭河的威胁，真是不放过一丝利用价值。”
“你的推理方式，和贝吉娜玖很不同。”基岚突然说，“更阴暗一些，也更犀利。”
“娜娜那样也没什么不好。”说到贝吉娜玖，陆赫总是笑得很爽朗。
“我同意。”基岚点了点头。
“第二份。”陆赫滑动鼠标。
日蚀25年8月14日，那份电子调查记录写的非常简略，只有几个名字，分别是（省略）
“原来如此啊，莫前辈的这几份调查档案中的死者，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不同的只有娜娜这个案件，名单上的是市长，死掉的却是秘书。是不服从背后的安排吗？”陆赫推了推眼镜，“话说回来，这样的阴谋每天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进行，可是除了莫前辈和郭河警官却很少有人能察觉到，想想真是后怕。”
“这次的案子还有一点不同，这些命案除了死者外，‘凶手’也都是精心安排的人选，档案上这些被诬陷的警官都和死者有着矛盾关系和调查关系，但是贝吉娜玖不符合这一点。”基岚思考道。
“会不会是里昂那的案子呢？他爹不是和市长有关系么？”陆赫回答道。
“不会。所有的死者都是死于心脏骤停，明明是需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却采用如此诡异的连环杀人手法，从连环杀人的角度考虑，被诬陷的对象必然有着严谨的考察分辨，里昂那的案子终究和市长没有直接联系，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反之，正是因为贝吉娜玖已经被逮捕”基岚停顿一下。
“就证明娜娜以前调查过的案子中有和这个政府犯罪团伙直接关联的案件！”陆赫恍然大悟道。
“我们一路查，”帝麟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明没说什么话，郭裳眼眶仍然有些红肿，但是她很认真、很严肃地听着，“查到你父亲辗转了很多个地方，他被通缉了，所以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他去跟踪他的调查对象和其他相关的人，把记录放在好难找好难找的地方，有的在废弃私家车的油缸里，有的在老熔炉的暗格里，但是他还是被发现了。”
帝麟的手有些发抖，“最让我们过意不去的，是我们在追踪你的父亲的时候，他其实也还在追查他的案子，我不知道我们是晚了几天还是晚了几个小时，我甚至对有这种想法感到罪恶，等我们赶到现场和那帮混蛋搏斗的时候”
“我们发现了你父亲的骨灰，那帮混蛋为了毁尸灭迹，在车的后备箱放有简易的火化装置”
郭裳没有哭，但她捂住了嘴，不知道是觉得可怕还是觉得反胃。
“但是你的父亲成功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线索并用录音保存了下来，他最后的讯息就被藏在他葬身的后备箱里，‘手心有着红叉胎记的面具人‘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被称为「死神」的凶犯，潜藏在政府内部。”帝麟结束了不轻松的回忆，至于「死神」和realight的关联，那是后话。
“你们遇到了「死神」，对吧？”郭裳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个大叔”
“嗯。”这对于帝麟是一段真正复杂的体验。
就是在那个夜晚，大叔遭到「死神」的袭击。
就是在那个夜晚，他和基岚第一次相遇。
就是在那个夜晚，他获得了足以支配一切的力量。
也是在那个夜晚，这个世界的命运被魑月彻底扭曲。
“和我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郭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拉起帝麟的手。
“嗯？”帝麟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是要为进展顺利高兴吗？
“条件是，你一定要抓到「死神」，杀了他。”郭裳的眼神如同摇曳的烛火，带着点燃自身的觉悟。
“我答应你。”帝麟点了点头。
“拉钩！”她举起自己的小手。
“拉钩。”帝麟用小拇指勾住郭裳的指头。
他一定会抓住「死神」，不再只是为了大叔，为了郭裳，为了所有被这个混蛋残害的受害者。
也为了他自己。
就试着去实现自己的大话吧，在魑月的光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