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闻风丧胆
徐行不是像他,一下子就来到这里的。生活的环境在变化,接触的人在变化,经历和见证的事情给她造成的影响也在变化。白召南小时候见过徐行,一个活泼开朗、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就应该看出点她变成人人可畏的魔头的苗头。别的小朋友都怕他,唯有徐行不是纠正他生活中的各种不当习惯,就是拿着棒子威吓,指责他的板着一张脸,凶神恶煞还要到处走动。
她太苛刻,不放过任何错误。只要翻一翻记录在册的卷宗,就能知道这些年她做了什么事。不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是说,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的欲望也被付诸实施?竟然连说句不合适的话也被关押了灵魂。越看越觉得恐怖,白召南推开书桌上堆成厚城墙的卷宗,扔掉眼镜,在房间里转圈。
老先生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唱戏。
“我面对的是一个偏执狂!完美主义者,对不对?应该剥夺她的所有力量,让她好好尝尝什么叫作寸步难行,艰难苦恨!”话一说完,老先生静静看他。白召南拍一下自己的额头,反应过来,徐行现今不就是这样被对待了吗?他的任务是要帮助她认错。可是,最近和徐行的相处告诉他,她并不是以前的模样。“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肯定是用这种方法避免所有伤害。因为保护不了自己,害怕被报复,所以也没有办法去实施惩罚,所以只好忍受,假装看不见,原谅所有的过错。我又不能让她维持着这种样子,必须激起她露出真实的面目来,才会发生认错的那一场面。”
“我想看看她的成长经历。”白召南激情洋溢一番,冷静下来,夺过老先生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近乎谄媚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那怎么可能呢?快给我滚蛋!”
“你也是被徐行关押过的吧?这么凶!”白召南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骄傲,“她还是个大嘴怪,比起我的形象可怕多了。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要变成那个样子?叔叔,我想看看她在这里的成长过程,你帮帮我,为民除害不是嘛?”
“能留下的也只有日记,照片之类,不然去问问她的父母,我怎么可能办得到这件事?你能回到过去救下我那只猫吗?你能回到昨晚帮我把厨房收拾了吗?你能带着录像机帮我拍下今天早上到底是谁偷吃了我放在冰箱的蛋糕吗?不要想着有捷径,事情那么简单的话,还要你来做什么?听说你这脑瓜子整天装着不正经的东西,所以被你父亲送来改造了?”
“什么叫不正经的东西?我在做正经事!婆婆妈妈,啰里啰嗦,我们真合不来。”
宿舍的窗玻璃上出现了绿色眼睛。徐行正在阳台水池边洗衣服,没有其他人在场。月亮远远的挂在天空上,月光照亮一个小村庄,水泥路两边的房屋是新盖的小楼,看起来是一户户幸福人家的屋子。窗外是一片菜地,地头是一间小房子,破烂不堪,一家三口挤在里面。徐行经常能看见男主人蹲在畦上吃饭,女主人在早晨拔两颗菜回去洗,小女儿坐在石板上跳舞或者读书。
绿色的眼睛时有时无。她想请其他人来看看,主要是因为害怕,不敢独处。正打算出门,有人来请她去帮忙。这人是燕珊珊,睡在徐行上铺。两人不论是在教室还是在宿舍,交往只维持在互相打招呼的程度。
一间宿舍的门敞开着,许多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有人在谈论她。
“徐行那奖金一拿就拿好几百,要让她拿多一点也没关系。”
“第一名不是有三千?”
徐行进门,名叫豆豆的女同学是主角,正横坐在一张床上,身上搭着被子。燕珊珊脱鞋上床,和豆豆坐在一起歪着身子看站在地上的人。宿舍里还有另外几个女生在。
“豆豆把钱丢了,想找大家借,凑一下这个星期的生活费。”站在徐行背后的女生解释。
“丢了多少?”
“一百。”豆豆看着坐在床头的另一人,手上扭弄被角,“我想找一个人借一块,凑够一百块,现在已经有五十六了。”
“我有一百,我借你一百。”徐行特意张扬一些。
几个人在暗笑。目光在空气中一波三折。
“我不要。我只要一块。”豆豆说,“那样的话我就不用还了,丢了一百块,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我妈肯定会骂我的,所以我要这样凑点钱度过这个星期。”
“对谁家都不是小数目!”
几人合伙搭腔道。
“是吗?那算了。”徐行出门,回到自己的位置。一扭头,绿色的眼睛又出现了。她拉开窗户,有缺口的铝片割伤手指,鲜血洒了一地。窗外只有那户人家在借着学校里漏出来的灯光干活。
和睦只是表象。
一个小小的村庄,到处都是洪水。这场灾难源于她对人们的一次小小不满,至于是什么,她想不起来,黄昏时分的静寂就像冬天的早晨,往日里的嘈杂纷扰藏进了洞里。
是救还是不救?
她在洪流中前进,看见水下的人们在拼命挣扎。解救的方法就在眼前,只要选择是救还是不救即可。但是她预感到有别的事情发生,暂时将之抛却脑后。
水本该往低处流,有意加之的惩罚偏偏放过那沟壑里无辜的生命。只有人们在受苦。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假装痛心,假装自己无能为力,等那拍打着两只翅膀的黑色影子潜进水里问她,“愿不愿意被救”时,她一边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撞进他怀里,一边犹豫着他人的安危。
“他们还在水下,我不能离开,我得去救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被会飞的男子带着看遍了这场灾难的全貌。
“你要救的话,我只能自己离开,留你在这儿。”
既然如此,“我被逼着逃离”。
徐行藏起自己的虚伪,在男子面前装作有心而力不足的样子,一边希望再飞几圈,在风中飘着的感觉让人轻松,什么烦恼都会忘却。
这洪水是她招来的,只要她愿意,洪水就会退散。徐行心底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是装作是无辜的受害者。
“你为什么选择救我?你是谁?”
“我不认识别人,怎么会不认识你?”男子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是熟悉的模样。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揶揄道,“主人?”
一句主人,徐行就明白了自己刚刚的把戏已经被眼前这个人看穿。他知道她的一切,虚伪,无情,做作,从不拆穿,从不指责。他的笑,让徐行看见了自己的卑鄙,于是想起在此之前是将这个人驱赶到千里之外的。
“为什么不听话?”
莫须有的罪名加身,他没有选择。眼前的小姑娘变成血盆大口的怪兽,凶猛、迅捷,无处可逃。为表忠心,他不能逃。洪流的惩罚,也成了他的牢狱。
徐行站在高处,看着太阳被黑影一点点蚕食,心中的黑暗也慢慢深重。
手上的痛感像初冬的风那般凌厉,引起了梦中的人注意。她看着自己那张开一道口子的手指,慢慢的把伤口拉扯的更大,忽然想起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自己存在。
窗口,圆月,地头的小屋,晕黄的灯光。男主人在凌晨起身开始准备第二天的买卖。明明是夏天,不知道从哪里漏进来冬天的寒冷。他穿上厚厚的外套,一边念叨这天气的反常,一边埋首干活。
在光亮的地方看不到黑暗中的眼睛。
徐行站在窗口,手上的伤口开始流血。她想,那人一定看不到这里的窥视。梦中遗留的感觉还未褪去,她感到无能为力。
白召南感受到突然吹来的冷风,关上窗户。他的房间里充满了种种美妙的物件,名贵的花朵,布匹,人偶,栩栩如生的木雕,刻着古文字的铃铛,用来震宅的石灯笼,让人沉浸在美梦中的香气。所有的这一切不是静物,反倒是白召南这个活生生的人被衬托的像是没有生命的静物似的。
他倒身摔下,床上肆意生长着的巨大花朵在千钧一发之际化为尘埃,消失在灯光之中。白召南望着天花板,一切都已经消失,就像不曾存在过。
“真难搞。”他想。反过来被暴打一顿。这种手段对意志力强大的人很难起作用,她?为什么是她?无论如何去想,也没有道理。或许,人就是这样复杂。徐行不是单纯的徐行,也不是单纯的人。
在班上露富的人绝对是傻子。因此白召南在大家面前炫耀他那颗绿宝石的时候,同学们只当是在开玩笑。
说是货真价实的宝石,也太大了些,有鸡蛋那么大。会有这样的宝石存在吗?有的话,又怎么会在一个学生身上出现?就算知道白召南家境不一般,把宝石当玩具的家庭该是何等的地位啊!难以想象。所以宝石是假的。
许嘉文看见阳光穿过这颗宝石产生的光景,于乱哄哄中同白召南对视一眼。双方因此心知肚明。
“你也想看吗?”浪潮暂时褪却,白召南特意来到徐行面前,坐在她的书桌上,将那颗宝石放在徐行眼皮子底下。“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要不要做个交换?”
徐行抬头看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厌恶。
“你这么讨厌我吗?太明显了。”白召南忽然靠近,吓得那双眼睛里的情感退却,只剩下疏离和冷漠。“我这么好心让你见见世面,你不领情?”
“是真的你怎么会拿出来?太危险了!”坐在一旁的大姐缓解气氛道。
“啊!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想看看吗?货真价实。”
“你这作风有点儿像外面卖赝品的,我也不认识,看起来好像是比较漂亮。你想和徐行交换什么?”
“交换她对我的好态度。”
“什么?”话一出口,引来许多无心之耳前来探听。
“你没毛病吧?”
“白召南,你在玩弄人家?”
瞬间成为焦点,徐行狠狠一按手上伤口,不管是说这话的腔调还是用词,没办法产生一点好感。她最终战胜内心的不悦,平静地放下笔,走出人群。正好朝砚进门来找她还书,徐行把书接过来,打开,顶在脑袋上。
白召南看着两人拉扯,徐行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那不是应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徐行负责出一期黑板报,以此为借口请朝砚帮忙。朝砚高高兴兴答应,走了几步玩起欲迎还拒的把戏,所以才出现那一幕。
徐行第一次主动和同学如此亲密,甚至不顾以往“任何人勿近”的形象,拉着朝砚的胳膊,笑的那么开心。还以为她不会笑呢!看起来是真的动心了,那是什么感觉?这么突然,白召南觉得自己一时无法接受。她变了,是自己的成功还是失败?是错觉吗?
“她什么时候和朝砚关系这么好了?”不止他一个人注意到徐行的反常。
“问题是他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不奇怪啊!就在隔壁班,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朝砚画画,徐行写诗,互相吸引,有什么奇怪?”
她站在凳子上边写字边玩闹。朝砚站在一旁边画画边说笑。多么和谐的画面!
“快别说了,你看白召南不高兴了!”
白召南一抬手将绿宝石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发出“嚓”的一声。朝砚和徐行不约而同被声音吸引,朝砚回头看向白召南,徐行继续投入写字的工作中。白召南对朝砚温和一笑,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插在口袋里往自己座位上走。
徐行突然惨叫一声,只有旁边的朝砚和身后的白召南听见。
朝砚关切地扶徐行走下凳子,查看她突然疼痛的伤口。脑袋上顶着的书在如此动作中掉下来,白召南随之发出痛呼声,收回伸得长长的脚,露出痛苦神色,同时坐着的椅子一滑,整个人翻到在地,脑袋撞上墙壁。
“有伤口怎么能碰粉笔?不怕发炎吗?”朝砚一边说一边摸出创可贴为她包上两片才将整个伤口护住。
他轻轻咬着创可贴的卡通包装纸,可爱认真的样子令徐行着了迷。她丝毫没有掩饰,反而担心对方看不见似的,将此等神态维持许久。
朝砚害羞一笑。
他知道了。徐行让出位置,朝砚踏上凳子继续完成徐行的工作。
那边白召南遭到嘲笑。
“你在假装什么!没有人关心哈哈哈哈哈!还不起来,丢死人了!”
“徐行!”白召南腾的站起来,一声怒吼吓得徐行一哆嗦。朝砚走下凳子意欲保护徐行,忽然见白召南气势汹汹前进,脚下猛踹一脚朝砚站着的凳子。朝砚摔下来,徐行去接,被砸倒在地。
白召南俯身下来,徐行起身去迎。
两双眼睛相对而视,在闹哄哄的隐蔽地界上悄然进行只属于两人的对决。
乌鸦,绿色的眼睛,染遍周遭云霞的残阳。
獠牙,残破的翅膀,凌虐春日繁花的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