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不见血的战争
魏灵帝七年,在史书上是一个多事之秋。
魏灵帝七年春,齐国高祖元珪率领着虎豹骑渡过淝水,随后一马平川,兵临魏国都城建康城。
虎豹骑,这支魏武帝创立的骑兵,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宛如虎豹一般帮助曹魏统一了天下,然而时过境迁,这支虎豹骑最终向着它曾经守护的王朝露出它最凶狠的獠牙。
夕阳下,魏灵帝站在建康城巍峨的城墙上,这位平庸的帝王这辈子没有骄奢淫逸过,却也没有做出一番功绩。
倘若是在天下大安时,不失为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建康城下黑压压的虎豹骑军,战马不时发出的嘶鸣,而在这支庞大骑军的中间高擎着一柄旗帜,可旗帜上的字并不是魏灵帝所希冀的“魏”字,而是一个隶体的“齐”字。
魏灵帝深邃的目中满是哀伤,他害怕这祖宗基业怕是要葬于他的手中:“元显,当年我魏家先祖是靠着这样的骑兵踏平天下的,是吧。”
这个青年人是魏国五氏七望中司马氏的家主——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之色从眼中溢了出来:“陛下,南撤吧,等刘劳之将军从北边赶来,定能解决如今这困境。”
魏灵帝一动未动,虎豹铁骑卷起灰尘散入夕阳中,似乎一切都要随着这消散的灰尘逝去。
齐国军队进攻的号角已经吹响,嘶鸣的战马声在灵帝耳中近乎戚戚。
过了许久,魏灵帝转过身去,“走吧,都走吧。总好过什么都没了。”
齐高祖在虎豹骑的拥趸下进了建康城,大赦三日,一年后建康出生了许多有着胡人血统的新生儿。
魏灵帝七年秋,魏太子曹承双手反绑“面缚”齐高祖,送上了魏国“礼天之壁”,齐国高祖皇帝在魏国台城的正殿,太极殿接受了玉璧。
据历史记载,齐高祖把玩着玉璧,然后目光扫向魏国太子,带着些许玩弄:“魏人自栩风流,昔文人雅士之朝堂,今目之所及,皆是胡人,吾常思,天子之塌当何如?,今一坐,不及马背,吾归矣。”
这位深受儒家熏陶的魏国太子不堪受辱,撞柱而死,鲜血溅射在大殿上。
灵帝回朝之后,给自己这位儿子定谥号为“仁”,这也算是给这苟延残喘的魏国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从这之后,淝水就成耻辱的象征。魏国朝堂之上无人敢言淝河,史称“淝水之祸”。
后世认为齐国高祖皇帝似狂风骤雨一般在草原上兴起,不到十年间统一北方,他的咆哮让这片大地再次看到统一的希望。
令人不解的是,在这场本可以一锤定音的胜利后,齐高祖却还是仓促的撤了回去。
有人认为齐高祖终究是胡人,面对着唾手可得的天下却只想着马背上的事。
在淝河之战返回北方后,这头雄狮也陷入英雄落幕的悲歌中,再也没有南下。
……
……
二十五年后。
魏国太初五年,四月廿二。
淝河南,魏国军帐大营。
夜深,山顶上的松树与山融合在了一起,只能看到山大体的轮廓,黑暗就从这山顶一直流泻下来。
直到山麓这黑暗总算被明亮火炬的光芒斩断,顺着光望过去,营地上士兵披坚执锐,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挺立着。
“刘将军,淝水之耻,犹在眼前。今日一别,我们二人只能在收取淮河之南的庆功宴上相见,此举不成,这淝河便是你我二人葬身之所。”
沙哑的声音传来,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盯着手中的书,手指在嘴中沾了下唾沫,翘起三指缓缓翻开下一页。
刘道坚坐在帐下,看着宛如狩猎的猛虎般静坐的老人。
刘道坚通过父亲举荐进入朝廷时,只是一个偏将。
初入朝堂第一天就见到了温玄,那个时候的温玄也只是区区一个知府,因为治理镇江颇有政绩被皇帝召见。
刘道坚的目光透过朝堂上的王公贵胄们看到了温玄。
镇江府的差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东吴的余孽大多潜伏在那里,之前五任知府都无功而返,而温玄仅仅用了一年就扫除余孽,实现大治。
令他好奇的是,那个时候,温玄也只是不惑之年,可是却有着一头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白发。
有人说,这是温玄大器晚成的表现。
再见温玄,是温玄以文官入武,率领三百死士深入敌后,平定蜀地之乱的庆功宴上。
温玄封大将军,而他是骠骑将军。
如今温玄身为大司马,位列三公,他刘道坚还是将军。
“温司马,我年轻的时候好斗狠,我的父亲告诉我万事都不可操之过急,水到而渠成,如今温司马此举,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刘道坚试探着说道:“而且据我的探子回报,盛歌城那位重宫的掌教真人已经失踪了五个月,重宫怕是又在谋划着什么?”
刘道坚不敢冒险,北齐六镇虎豹骑的赫赫威名就足以让大陆颤抖,更何况还有重宫!
温玄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双手撑在伏案上站起身,他知道重宫代表什么。
重宫才是这一切乱世的始作俑者!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北齐宫中不安宁,这位大掌教是不会来这淝水河边的,这次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位。”
“我曾奉先帝之诏作为使臣去北朝为齐王祝寿,当时我在北齐朝廷,,浑身不自在,似有人在如厕时盯着我,全身不自在。我看向朝堂高处,坐在龙椅上的北齐皇帝,气息与常人并无二致。”
温玄耸了耸佝偻的背,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帐门口,慢慢眯起双眼:“环顾四周之后,我终于发现北齐群臣之中,在最左边的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盯着我。”
温玄的眼睛之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寒光,继续用着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那是一双猛虎的眼睛,我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冲出将我撕碎。”
“温司马言重了,说的可是北齐屠刀朱荣”
温玄将右手撑在伏案上缓缓坐下去,许久,年迈的身躯才沉到座位上:“当时,朱荣二十一岁,跟随着慕容垂屠杀柔然牧民三十万,封平北将军,梁郡公,肆州刺史,而我直到四十一岁才举孝廉,到如今已年近古稀,垂垂老已。”
“朱荣生性残暴,屠戮百姓,必遭天谴,温司马可静而待之。”
温玄听到刘道坚的回答顿了一下,又拿起一旁的书翘起指尖翻阅起来,“道坚,我已经垂垂老矣了,魏国内觊觎我这个位置的人很多,不是我在冒险,是魏国高堂之上的大人们逼着我不得不冒险。”
温玄合上书,看向敦厚的中年人,“道坚,世人称我为谋虎,可是我这赫赫功名都是依靠着令堂的北府兵,依我看来,令堂才是真正的谋虎。”
刘道坚神色有些慌张:“不敢。”
温玄看着唯唯诺诺的中年人,笑了笑,“下去准备吧,速速前往乌仓,不可延误战机。”
“属下遵命。”
刘道坚走后大帐内显得十分空旷,静悄悄的,伏案上的温玄看着书,嘴中喃喃:“山中无二虎。”
战马的嘶鸣,行军声夹杂在浓郁的夜色之中,一只乌鸦悄无声息的从这片嘈杂中飞过。
…… ……
淝河北,齐国督军府。
道士装扮的青年毕恭毕敬的将一张纸条递给旁边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穿重铠,这盔甲一看就是精心打造出来的,闪耀着冷兵器特有的寒光,男人本就挺拔的身姿在这一身盔甲的映照下更显雄武。
其腰间刀鞘上配着一把环首刀,从下到上看去,刀鞘上布满云纹,长三尺,刀柄露在刀鞘外,柄上的环首上饰以虎纹。
向着面容看去,男人白皙无比的皮肤倒是与这身戎装格格不入,目光深邃而坚定,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意,让人心生敬畏。
“那人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送过来的,魏国的军队应该会有所行动。”,青年低着头对男人说道。
“釜底抽薪?世人皆称温玄谋深似海,用兵如神,算无遗漏,十年之间就从一个落魄的读书人到平定魏国四处叛乱,号称谋虎,从今日之举看来确实所言非虚。刘劳之创立的北府兵,定魏国之乱,将高祖皇帝打的仓惶而归,被誉为步足天下无双,可这北府兵两足,安可敌我虎豹骑四蹄。如闻小儿啼。”
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梁王所言甚是。”,青年道士在一旁应和。
“我年少时初入军营,常常听到周围那些老将军吹嘘高祖皇帝,烛龙慕容垂,谋虎温玄这些人的赫赫功名,心中自然是钦佩的,但还是心生怀疑,毕竟始终未曾亲眼所见他们功绩。
男人看向钱隆,灯火摇曳,男人眼在灯火的照耀下越发清晰。
那是一双熊熊燃烧着的眼睛。
“钱道长,不知道你的老师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乱世是属于年轻人的,老人们就应该好好颐养天年,不要总是挡住年轻人们。烛龙,谋虎这些人太老了,也该让一下位置给年轻人了。”
钱隆知道男人所言非虚,朱荣二十岁随慕容垂北征,就枉顾慕容垂的命令擅自屠杀柔然牧民三十万。
“报!盛歌八百里加急。”,门外急促的声音传来。
朱荣忽地将面色一沉:“呈上来。”
门外进来一个驿卒慌忙地将信呈至朱荣手上,朱荣右手接过信,眼神冷漠。
左手抽出腰间刀,挥刀,
“咚。”
驿卒头颅应声而落发出一射闷响。
接信,抽刀,断颅,回鞘,道士在一旁看着这一系列动作宛如舞姬起舞流畅而又迅速,看似无比简单的动作,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行云流水般完成,动作似乎早已经练过无数次。
杀人对他而言只是平常之事。
青年道士惊愣在原地,直到脚下温润提醒了他——鲜血浸湿早已他的鞋。他急忙跳出脚底下的血水,退至一旁:“梁王这是为何。”
“谁知道他刚刚听到了什么,出去会不会乱说”
朱荣将信展开,随着目光不断下望,眉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他将信放到一旁青瓷中摇曳的火苗上,原本光亮的房间暗淡下去一点,青瓷四周环绕着的莲花瓣倒是在这暗淡的烛火中显出阴影来,精美的纹路越发的明显。
没过一会,一阵耀眼的光芒就从青瓷上传来,朱荣撒开手中已经大半成灰烬的信,看着信在青瓷中燃烧殆尽:“准备撤军吧。”
青年道士听到这话原本还算平和的面目上顿时显现出一抹难以被察觉的惊慌。
“梁王,这是为何,我们已经谋划了这么久了,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怎么能如此白白放过”
朱荣似有些恼怒,腕部一动,寒光闪过,眨眼间,一柄长刀已然架在青年道士脖子上。
”钱道长,我希望你要知道,就算你的老师,重官的天命大掌教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钱隆感觉到了脖子上传来一片冰冷,目光稍微向地上头部空空如也的驿卒尸体瞥去,脖子上的凉意瞬时传至后背,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不断冒出,他顾不得擦汗,颤颤巍巍的回答:“是,梁王,恕贫道无知”
朱荣听罢,将刀收回腰间,转身大步离去,钱隆看着朱荣离去的背影,急忙用衣袖拭去头上的冷汗 。
一个身穿统领服饰的中年男人看见朱荣从门口出来,忙贴了上去,朱荣看着他,似有斥责之意。
“贺浑,那人你放进来的。”
“说是盛歌加急,属下没有拦住。”,贺浑单膝跪在地上,身上的甲胄互相摩擦发出沉重的声音,他低着头说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请赐罪。”
“算了,快去速速备马,整军,退至淮北。走,你与我一起前去领军台。”
“属下遵命”
贺浑起身跟着朱荣身后向领军台走去。
过了一会儿,青年道士才战战兢兢的从院中走出,他看了眼院门口两边的护卫,斥令道:“把里面的头捡起来!把里面的头捡起来!”
“遵命,钱道长”
钱隆伸出右手向着头顶空洞的黑夜摸去,不禁想,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呢
夜色静悄悄,没有月亮。
统军鼓的鼓声传来。
“校场集合,校场集合……”
一队士兵整齐的列着队从钱隆面前走过,青年道士久久站在原地: “一个疯子,老师,看来这一次又功亏一篑了,天命不佑。”
夜色慢慢退去,山顶上松树的轮廓已经可以清楚显现出来,不再那么模糊。
今夜无事发生。
太初五年,四月廿三,清晨。
军营中的炊烟升起,魏国的士卒们昨天一夜未睡,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早上载歌载舞,他们庆祝着这不劳而获的胜利,也庆幸着又活过了一天。
在歌声之外,温玄佝偻的身影站在淝河岸边,他看着这条曾经在淝水之耻中被血染红,尸体所堵塞的河流。今日看去,清澈无比,河中鱼虾在水中觅食,一副悠然自得,生机勃勃的模样。
“大司马,重宫大掌教已经进入魏国境内了,要不要将他抓捕。”霍不见汇报道。
温玄抬了抬手:“不用了,我要来看看这位重宫天命大掌教究竟想要干什么。”
温玄看着淝水河嘴中喃喃:“鱼虾少食,应悲乎?”
太初十一年四月,大司马温玄,镇北将军刘道坚收淮北,不费兵卒,满朝欢庆。九月,齐派质子求和,帝悦,大赦天下。《魏书·温玄传》
魏国都城建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一切的耻辱都要伴着这场雨烟消云散,一个少年背着装满草鞋的竹筐在屋檐下看着稀稀疏疏的人群。
衣衫褴褛的衣服早已经被雨浸透,紧紧贴在少年的身上。
“今天的草鞋怕是又卖不出去了。”少年有些惆怅的说道。
少年掏出一个钱袋,掂量了一下,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去刁记再看一下,一定要把昨天输的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