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柔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夏玖分明眼睁睁看着她被宗门修士布下的大阵绞杀,尸骨无存。
莫非她其实根本没死,或者说是与鬼国人相似的不死之身?
夏玖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呼吸凝滞,面上血色尽失,冷汗打湿了额发,唯有心跳声撞入耳膜。
柔兆带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
一击之力粉碎鬼国大阵,之后星辰矿石爆发的光束大约也是出于此人之手。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无可抗力的死亡。
若没有苍梧最后关头的庇护,她可能早就被蒸发得一点渣都不剩了。
夏玖侧了侧头,以余光看了眼身后建木。
檀紫色的树干宛如即将焚尽的香,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缩短,藏于地底的根系也正以缓慢的速度剥离灵脉。
夏玖牙关紧咬,明知蚍蜉撼树可依旧摆出防备到极点的姿势。
无论如何,至少在建木彻底枯萎前,她必须拦下柔兆!
“你退下,我来便可。”始终清冷淡漠的嗓音不可思议地安抚了她,那并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从容,更像亘古不变的一轮皎月,无悲无喜注视着变迁的人间。
沈如渊持剑走来,他因为小师妹替她警戒四周的嘱托,从未离开过祭台附近。
柔兆的突兀出现是他也未曾察觉的。
是他这个大师兄的失职,自然该由他来弥补。
此前秉持不伤人的原则,沈如渊从未拔出过腰间佩剑,仿佛那只是一柄彰显礼仪的配饰。
当下,长剑噌然一声出鞘,凛凛如秋水,湛湛若琉璃,剑身纤细而脆弱,有着薄冰般的寒意,却并无慑人锋芒。
流光淌过剑锋如镜,映照出对面之人的容颜。
柔兆长睫微敛,那张秀美面容上,眉间始终萦绕如雾雨般化不开的忧愁。
前方这两人很弱,弱到她无需亲自动手。
柔兆抬起的睫羽轻轻一颤,已有两道光弧如月映水中,破碎而成的泛光涟漪,朝着建木之下的二人漾去。
既无破空的厉啸,也无摧枯拉朽的浩荡。
弦月似的光辉所过之处,祭台的石板地面被凭空抹去,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黑暗。
石板被斩开的裂隙到了沈如渊脚下戛然而止。
他伸手一拨,就像捞起了水中月,抚乱了月光织成的琴弦。
柔兆随意布下的一击,同样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有些不对劲。
御使光的女子如此想到。
而后以风也难以捕捉的速度,刹那间闪至沈如渊身前,在他还来不及变换姿势时,长枪贯穿他的胸口。
柔兆眼神一凝,不对,这人的胸膛并未被穿透,甚至于毫发无损。
趁她愣神的片刻,沈如渊终于有时间反应过来,腕间一转,长剑裹挟风雪的寒意直袭柔兆面门。
剑势落空,柔兆身形疾退,与他拉开了距离。
柔兆挥了挥手中长枪,就像孩童掂量着新捡来的树枝,歪头似有不解。
她能感觉到这两次攻击都落在了实处,可正面承受她两击的沈如渊身上连一丝伤痕都未有。
柔兆死湖般空洞寂灭的眸子盯着他。
这人好生奇怪,就像没有“受伤”这一概念。
不过她已经有了对策。
柔兆手一松,任由长枪熄灭。
她再一次呼唤了散落各处的星辰矿石,聚成实体的光线如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绕过沈如渊的关节与四肢,将他困在网中。
沈如渊试了试,光丝无比坚硬,凭他的力气难以挣脱,而手腕被固定住,剑刃在网中寸步难行。
他索性弃了用剑的想法,另一手掐法诀,试图以御风术斩断光丝,然后再次失败。
沈如渊眨了眨眼睛,被捆成了粽子,依旧坚强地扭过头,对夏玖认认真真说了句,“抱歉,我无能为力。”
夏玖:“……”
她在内心土拨鼠尖叫,这种时候就别给她道歉了,先想想办法再说。
眼见柔兆一步步朝这边迫近,目标直指她身后建木。
夏玖咽了口唾沫,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似乎是要抵死反抗。
[放弃吧,你不可能有胜算。]苍梧的声音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冷漠,就像宣告某种既定的事实。
夏玖心下自嘲,“这种时候放弃,难道任由柔兆摧毁建木,引起灵脉暴动,让大家一起完蛋吗?”
苍梧淡淡道:[我可以护住你一命,或者带你传送离开此地。]
夏玖越过柔兆逼近的身影,看向鬼国辽阔地界上,那些幸存下来仓皇失措的居民。
“那他们怎么办?”
苍梧沉默了片刻,[他们的生死与你无关。]
[不要忘记你与我约定了什么。]
[方才助建木通天,鬼国之行已获得了足够的气运值,你还要与我查出假祁宣的真实身份,还要阻止他重启归墟的计划。]
[就算你想留下来拼命,我也不会允许你在这里死去。]
夏玖没忍住笑了一下,是那种被逗乐后的忍俊不禁,“放心,不会与你失约的。”
“你能防住柔兆,或者你能解开大师兄身上的束缚吗?”
苍梧一愣,[……前者不确定,但解开那些光丝没问题。]
夏玖平静下来,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那就好,我才不是那种赌命的人。”
“待会儿拜托大师兄拖延住柔兆,而我则趁此时机向五宗修士发出讯号,告知他们柔兆没死。”
“宗门修士尚未完全撤离,只要拖到他们赶来就没我们的事了。”
夏玖的袖中,沟通建木的金令隐隐滑落,哪怕没有五宗修士的联络方式,借着建木这边的动静也足够引起注意。
苍梧差点忘了这一茬,它本以为拼着与宿主决裂,也要把她安全带出鬼国,但现在这样也很好,不用与宿主有分歧了。
[哦。]它乖巧应了声,等待夏玖发出指令。
却没曾想,不用他们做些什么,柔兆率先停下了步伐。
这个带给他们莫大威胁的女子,偏头望着祭台一侧的方向。
在那里,有脚步声渐近。
就像大病初愈之人迈着生疏的双腿,脚步声很轻,也很拖沓,踉踉跄跄扶着石柱走上台阶。
来人的身影走到光下,逐渐变得清晰。
粉裙如莲瓣舒展,缀着鬼国特色的金饰,金红竖瞳,眼角有未消退的赤色蛇鳞。
是风也晴。
“建木的巫女。”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
这是柔兆自出现至今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也如她的外表那般,带着清晨薄雾似的渺茫与悲愁。
她看着风也晴,向来死寂的眼中有了微不可见的神采。
风也晴本是来建木这边确认情况,沿途中了大芒骆的招,却不知为何还能苏醒过来,好不容易赶到祭台,入目就是柔兆。
她都在哀叹自己时运得有多不济了,乍一听柔兆唤她“建木的巫女”。
风也晴下意识摇头,“我不是巫女。”
手一指夏玖,“硬要说的话她才算吧。”
夏玖脸色一苦,虽然但是这话说的没错,可是不是有点像在甩锅?
柔兆却看都没看夏玖一眼,依旧直勾勾盯着风也晴,“你为何还能活着?”
风也晴先是一怒,紧接着还以为她在说自己中了大芒骆的蛇毒,却侥幸不死之事,语气同样暗含疑惑,“我也不大清楚。”
柔兆似乎已经不在意周遭所有,眼中唯有风也晴鲜活的面容,连修为都忘了动用,脚步急切来到她身前。
风也晴瞳孔一缩,挥手间飓风起势,每一道风都带着刀兵的锐意,试图以此阻拦柔兆的靠近。
可她的反抗在柔兆看来不值一提,径自穿越风墙,双手死死搭在风也晴的肩膀上。
黑沉无光的眼睛,如一片无底寒渊似要拉她沉沦其中。
“巫女需以自身为祭,虔诚供奉,此生不得违背信仰,为何建木选择枯死,你不与它一同陪葬?”
这说的什么话!
风也晴连恐惧都顾不上,心底怒火蹿升,竟一把攥住柔兆的双手,仰起头直视那双空洞到可怖的眸子,“我的生死从来由我决定!”
“你没有决定的权利!”柔兆几乎是喊了出来。
“巫女从出生直到死去,她的一切都来源于所侍奉之物,自然一切都将归于此,你对建木弃之不顾,这样的所作所为又算得了什么?”
风也晴紧抿唇角。
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
她自出生起就因为鬼国人惧光的诅咒,困守宅院不得而出,父亲为了她甘愿献祭己身。
可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根本不在乎诅咒带来的痛苦,哪怕终生无法踏出房门,也想和家人一起生活下去。
再后来就是母亲,一厢情愿地宣布她为鬼国下一任的王,带领族人羽化,将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国家托付与她。
却也不在乎她其实不愿为王。
“我的确亏欠了许多。”
风也晴一字一顿,“可人生来只属于自己,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没有资格左右我的意愿。”
亏欠之物她终将归还,但她的人生唯有她能决定该如何活。
风也晴抬眸,不闪不避直视柔兆的眼睛。
然后,她愣住了。
那双漆黑的,空洞无物的眼正历经剧烈的动荡,盈满的是无边恐惧,就好像要碎了一样。
如同笼中鸟初次见到天空,却早已折断了翱翔其中的翅膀。
独属于柔兆的,那个封闭而狭小的世界有了裂痕。
她恍惚地看着风也晴,仿佛见到了另一个,有着截然不同命运的自己。
柔兆的眼神好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