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夏玖仍维持蹲着的姿势，却在鬼国暖黄烛火中，回头看向站在清冷阴影里的三位修士。
也包括她的大师兄。
这三人中，大师兄虽待人温和但也疏离寡淡，而牧辞的情绪波动比较稳定，少有激动的时候，宴秋的行为举止时而比较奔放，但就相貌而言，通常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印象。
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真的毫不关心。
面对周围异族人憎恨的目光，身为仇恨对象的他们，具都是平静甚至于漠然的。
静默中，宴秋主动站了出来。
她垂眸看了眼夏玖和鬼国小姑娘的互动，心想有了如此和乐融融的一幕，她接下来的话才好说出口。
“上古时期，自神祇相继陨落后，人族才开始崛起。”
宴秋说着修真界众所周知的事，语调又平又淡，嗓音更是清寒如冰，鬼国的灯火也无法为她增添几许温度。
“这个曾在诸神眼中弱小到不值一提的种族，化天地灵气为己用，磨砺不堪一折的肉身，淬炼萤火般微渺的神识，延寿以至长生，逐步拥有了通天之力。”
“相对的，异族人无法修炼，依靠天生神通就可呼风唤雨，可神通之力又是来源于何处？”
无需她回答，众多异族人早已知晓了答案。
宴秋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心脏，“灵气于我们而言，是混沌未开时引路的火。可于异族人而言，却相当于身体里奔流不息的血，是你们的命。”
“问题便出在此处。”
宴秋手往上，指向被厚厚土层所掩埋，溶洞顶部星辰矿石之后，无尽高远的苍穹。
“我们想通天。”
她的手放下来，转而直指在场每一个异族人。
“而你们想活。”
宴秋摊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天地间的灵气就这么点儿，都想要的话，就只能去抢了。”
“大言不惭！”
一个生有六臂，手提长刀的异族人怒喝道，他生得横眉立目，面相凶恶，围着粗布兽皮，身上带有多处陈年旧伤，有一条腿还是跛的。
“这就是你们对我们赶尽杀绝的理由吗？不过是为了变强，为了修炼，就来争夺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这只不过是你们为了战争挑起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宴秋陡然拔高了声音，“什么叫不过如此！”
她看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异族人，“你们不会不知道，在得以修炼问道以前，我们人族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神祇底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给点好处，就要将全部身心都奉上，献祭供奉无所不为，乃至于离了神祇就根本走不动自己的道。”
异族人哑然无话，忽而想起，上古时他们也曾是威胁人族的存在。
有人喃喃自嘲，“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
宴秋却摇了摇头，语气重归冷静，“你们许是误会了。”
“我刚才那番话，绝不是为人族的所作所为辩驳些什么。”
“无论冠以何种理由，杀戮永远不可能变为正当。”
她的话语平静而透彻，如一柄冰棱磨成的镜刃，剖开了矫饰与虚伪，映出最为残忍的真相。
“我真正想说的是，你们不必担心来自人族的危险。”
“因为现如今苟延残喘的你们，已经构不成与我们竞争的资格了。”
异族人们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鬼国的地底溶洞比夜幕还要深黑，岩壁上嵌着的发光矿石从未曾改变。
他们无家可归，于是躲入了这片永夜，苟且偷生。
可给予他们威胁的其中一方，早就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他们安全了。
多年以来的殚精竭虑骤然溃散，就像紧缚的绳索突兀卸下，肩膀上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重物砸落在地。
可他们忽然觉得好累，是比负重前行还要粘稠的疲累。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他们早已穷途末路。
哐啷。
是兵器摔落的声音。
异族人们松开手，带着满脸疲倦之色，纷纷散开了，身影融入凄清的夜里。
桑长老见此叹息了一声，对修士们说：“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医馆。”
夏玖牵着鬼国小姑娘的手，与沈如渊三人一起跟上他的脚步，“刚才那一袭话，桑长老不介意吗？”
她看得清楚，异族人一副颇受打击的模样，只桑长老眼中带着些近乎悲悯的神色。
桑长老笑了笑，“那些小娃娃阅历尚浅，但我们鬼国人可是对此感触颇深。”
他苍老的声音像风拂树叶的沙沙轻响，悠远宁和，使听着的人内心都变得安然。
“我们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路途并不很长，医馆就建立在这条长街的尽头，伴着两侧的朦胧灯火。
桑长老的步子不急不缓，沿途还与他们闲聊。
从他口中，夏玖得知她牵着的鬼国小姑娘名唤杜晚眠，是鬼国受到不死的诅咒之前，最后一位新生儿。
外表看着十一二岁，可真实年龄，说不准已有千百载了。
医馆是一幢朴素的木质小楼，红木匾额历尽风霜，看不清其上雕刻的字迹。
桑长老就停在医馆门前，像个普通的炫耀孙女的老人，自豪说道：“别看晚眠年纪小，她可是这里医术最高的医师。”
杜晚眠羞涩一笑，抿了抿唇推开医馆大门，朝里面喊了一句，“裴公子，你的同伴找来了。”
这一声喊完，她身后四人都是一怔。
只见敞开的大门里，医馆正厅的木床上躺着许多伤患，青衣男子身着与杜晚眠相似的白色外衫，正施展法诀为其中一人救治。
闻言他指尖的灵光缓慢散去，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清雅面容，冲门口四人温和一笑。
宴秋和牧辞对视一眼，看了看夏玖，又看了看裴青岚。
怎么又一个混得如鱼得水的？
裴青岚几步走上前，见被他暗自警醒的夏玖与沈如渊，正和五宗的二位道友融洽相处，挑了挑眉，稍一思索便大致明白了情况。
他行了一礼，“看起来是我误会南华宗二位道友了。”
夏玖摆手说：“没事，都解释清楚了，你误会得情有可原，此前也对我们多有照拂，再加上我和大师兄是主动踏上神木遗址的，就算扯平了吧。”
沈如渊颔首表示赞同。
裴青岚弯了弯眼眸，“多谢。”
夏玖忽然想起一件事，八卦兮兮问道：“所以你仰慕我二师姐那事是真的吗，还是你为了打消我们顾虑扯出的借口？”
裴青岚尴尬撇过头，“我从不说谎。”最多隐瞒些真相。
这边夏玖意味深长的笑容逐渐扩大，另一边裴青岚肩膀两侧各搭上了一只手。
宴秋和牧辞将他围在中间，幽幽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还混得比他们都好。
搭在肩上的手看似轻飘飘，实则力重千钧，把他牢牢钳制住，裴青岚敏锐察觉到同伴身上传来的怨气，苦笑着看向身后。
杜晚眠站在数十张病床前，指尖探出细丝。
与昌逆猩红的傀儡线不同，这丝线皎洁灵澈，剔透而毫无杂质，像一束晨间微光，轻盈绕上患者的伤处，不过片刻就将鲜血淋漓的伤口修复如初。
裴青岚说：“我初到此地，是晚眠姑娘将我藏在医馆，才避免被那些仇视修者的异族人发现。”
牧辞：“为何？”
“那就要问晚眠姑娘了。”
送走刚刚治好的病患，等待下一波人问诊的间隙，杜晚眠走了过来，“理由的话，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对桑长老说：“劳烦长老先帮我看顾一二。”
桑长老点点头，目视她领着修士们进入医馆后间。
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杜晚眠提着灯笼，沿台阶走入地下。
医馆的底下是一间密室。
四处是玉雕的石台，仿佛浑然一体以一块完整的玉石凿成，无需提灯，玉石深处散发的微光照亮室内，刚一走入就有雪白雾气扑面，森然寒意顺着骨缝直往身体里钻。
走得更深些，能看到石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是数十具冰棺。
透过毫无遮挡的棺盖，清澈如水的溶液里漂浮着生死不知的异族人。
他们面色苍白近纸，眼睛紧紧闭着，身上特征各异，可无一例外，自四肢的末端开始，身体呈现被分解的状态。
皮肤如融化的雪，裸露出其下的血肉，就像抽丝剥茧般肌肉散开成一缕一缕，血管经脉随水流飘散，就连最为坚硬的骨骼也有溶解的迹象。
像这样被分解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是四肢散碎，有的已差不多仅剩一颗头颅。
杜晚眠掌心搭在其中一具棺材上，垂眸看着棺中人，“此乃圣宫秘术所为。”
“剥皮，抽筋，削肉，剔骨。”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像牲畜那样切割掉不必要的地方，只留下他们所需的东西——”
“血脉。”
“圣宫一直在狩猎异族人，有用的就被他们以禁咒驱使，无用的就像这里的人一样，仅留下血脉，作为珍贵的样本被保存。”
“他们是从圣宫里救出来，尚且没有被秘术彻底剥除人形，兴许还有救的人。”
“可惜我能力不足，找不到救治他们的方法。”
杜晚眠抬眸，眼中含着些许希冀。
“裴公子，你能帮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