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暴君他后悔了
从塞外请来的名医不懂宫中诡谲算计, 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声音出来的那一瞬满殿死陷入一般的寂静。
靠在软榻上的帝王手中捧着那晚浓黑的汤药,再看之时掌心已经不见丝毫颤抖, 仿佛方寸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认出来那又如何”一身红衣的帝王靠在椅背里, 全然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一般, 抬起手臂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塞外名医震惊的看着他, 似是想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少年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满脸漫不经心的笑意, 眼里像散落着星光。
他回头看着魏和“你去告诉老师,朕今日也好好喝药了, 老师今日来吗”
只要他好好听话,老师就会来陪着他,而不是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钻研医术不懂人间情爱的大夫皱眉看着他, 并不明白这一心求死的人究竟是为何,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也就是说
大夫眉间沟壑皱的更深,几乎有几分愕然“你, 早就知道这药里有千日宴”
是了,族里代代相传的蛊毒他如何能不知道,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药不对, 却还心甘情愿的服毒
大夫并不理解这些不惜命的人是如何想的, 他只是看着那个陷在宽大衣袍里还在朝外看的人,第一次觉得他期待的眼睛里仿佛有化不开的雾气。
楚倦处理完政事时已经深夜, 放下笔的那一刻他往外看了一眼, 偏殿魏和还等在那里, 从日暮等到如今夜深。
处理士族留下来的事颇费心力, 楚倦按了按眉心,有些倦怠“他知道我给他下了千日宴了”
003淡蓝色的荧光身体在风中飞了一圈“知道了 ,但是死心值还是0。”
楚倦“”
半晌,竟是按着眉心勾了下嘴角“他倒是倔强。”
颇有些百折不挠的毅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在殷今朝的饮食药用里加了千日宴之毒,殷今朝到底是个多么固执的人,哪怕是被当诱饵扔出去遍体鳞伤,给他下毒都不能丝毫死心。
“宿主,接下来”
主角受这心理素质太难以攻破了,003也很忧愁。
白衣被烛火映的昏黄,青年按着眉心,沉默了一瞬缓缓合上眼“你说,殷今朝真的能接受做我的傀儡吗”
不择手段得到皇权掌控命运的少年,能否真的能接受权力一步一步为人夺走侵蚀。
有能力撕咬的野兽又能否当真如他所说,为心爱的人放下屠刀引颈受戮,甘愿走入牢笼
三月的天更深露重,魏和等到半夜总算等到楚相处理完政事,连忙令小太监提着灯在前引路。
夜里不知怎的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敲在刚刚移植过来的杏花树上,满地都是打落的莹白落花。
殷今朝想同楚倦一起去一趟庆安寺,楚倦公务繁忙无暇分身,他便自己去摘了来,老师仍是不来,花都撑不住了,他于是命人直接拔了树栽过来,却不想春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打落了满地杏花。
有些事来不及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楚倦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殷今朝没等住他已经歪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嘴唇极薄却没什么血色,因为背后的箭伤一个月以来都只能侧着身歇一会儿,那双过分锐利的眼睛闭上的时候显出几分难得的温驯,像是依恋人施予温情的猫。
但事实上只有真正见到过他六亲不认手染鲜血的人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匍匐在黑暗中野兽。
只等着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骤然扑上,择人而噬。
此刻昏沉的野兽却眉头紧皱,细密的冷汗遍布了额头,楚倦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他似乎是做了什么可怖噩梦,单薄脊背细微颤抖着,而后在楚倦触及他的那一刻骤然睁开那双茶色的眼眸,一只手犹如铁爪一般死死攥住了楚倦的手腕。
那双眼里像是没有任何感情,又像是凝聚着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彷徨,楚倦任由他握着,转头对内侍道“陛下有些发热,去找个太医来。”
清冽的声音终于把人从噩梦的余音里唤了回来,殷今朝冷汗涔涔,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楚倦看了许久,手里却没有松开楚倦手臂,而后把额头亲昵的抵在了楚倦的掌心。
很烫,很热,还有被三月寒风一吹就凉下来的冷汗,殷今朝声音嘶哑像是彷徨不安寻求慰藉的猫“老师,我做了噩梦”
小太监已经领命出去了,魏和在外殿,外间是无尽风雨,好像只有老师这里能够让他暂时的依靠。
“做了什么梦”楚倦坐在他身侧,声音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冷清。
“梦见了老师,”如今帝国的掌权者闭着眼,声音低哑,心口钝钝的疼,“梦见老师走的时候”
他说的委婉,但其实就是楚倦死的时候。
原来他这么多年难以忘怀的梦魇竟是如此,楚倦指尖微动,依靠在他掌心的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我生下来就是在淤泥里的脏东西,第一次看见老师的时候就觉得老师气质高华,白壁无暇宛如仙人,我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了”
他那样高洁傲岸,偏偏向自己伸出手来,映照的自己更加污秽低贱。
殷今朝冰冷的手一手拢在楚倦掌心外,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钻心的疼,前世今生的酸涩由噩梦连接在一起,汇集在此刻。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当时发誓一定要把老师拉下神坛,要跟我一样在深渊里不得解脱,可是后来老师走的时候我又想”
他的脸颊贴在楚倦掌心,仿佛痛的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从楚倦手指的缝隙溢出。
“我又想如果老师没遇见过我就好,没对我这种满、满身泥泞的人动过心就好了”
神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受这些人间苦难。
他就不应该从深渊里把自己拉起来,而应该让自己受尽折磨,而他依然高高在上做所有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老师,你后悔了吗”
沉默漫长,很久很久,殷今朝才听见一声叹息,遥远的像是贯穿了前世今生给他的回答。
他说,后悔了。
后悔救下你,后悔遇见你。
殷今朝很想笑一下的,但那笑实在惨然“我、我猜也是。”
他握住楚倦的衣袖,另一只手按住心口的位置,按到恨不得把那颗内脏活生生剜出去,也好过疼的这样生不如死。
外间帘声微动,太医已经来了,把完脉思虑许久又看了如今权势正盛的楚相,到底只敢挑了些浅显的说。
“陛下前些日子的伤势还未痊愈,今日出去大抵又受了风寒,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以后怕是要多加注意,其余”
所为医者的良知和小命来回犹豫,太医最终摇摇头“其余便无了。”
天色已经快亮了,楚倦突然问了一句“昨天的药陛下喝了吗”
魏和脸色一僵,倒是殷今朝面色如常“昨日特意去庆安寺转了一圈,中午的药忘了喝,晚上的喝了。”
“再去熬一份吧,”楚倦按了按眉心,神色坦然又有些无奈,好似当真一个关心弟子的老师,“这样大的人了,还不肯好好吃药。”
殷今朝没想到楚倦会眼睁睁的盯着他喝药,愣了一下竟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在昏暗的烛火下那笑灿烂不可名状,像要开到颓靡的曼陀罗花。
他轻声说“好,依老师说的做,再去熬一份端上来。”
殷今朝一身的伤,药一直在院子屋檐下煨着,那药的味道极大,只是飘散在风里都引得人皱眉不已。
殿内很安静,谁都没有动弹,殷今朝一直靠在楚倦掌边,楚倦一手触着帝王额心,窗外就是无尽江山和无尽风雨,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只有细微的雨声拍打着院外的杏花。
他们一起等待着千日宴的毒药熬好端上来,等待着死亡笼罩而来,心照不宣。
缄默漫长。
这是楚倦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在某一刻他突然很想问一问,当年给自己下千日宴的时候,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迈向死亡的深渊。
药是魏和亲手端上来的,也许是因为太烫,惯常服侍人的大内总管手也有些抖,楚倦接过来的手却很是稳当。
殷今朝自己起来的很是吃力,背后的箭伤和刀伤让他连坐起来都艰难,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撑着这样一身伤骑马去数里之外的庆安寺。
起不来的时候背后伸过来一只手,虚虚拢住他的脊背,清苦的竹木香气笼罩过来,楚倦一手揽起帝王,一手端着汤药。
殷今朝本身没那样严重,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一刻全身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靠在老师怀里,隔着一层血肉听着老师的心跳。
白瓷勺舀起一勺子浓黑的药汁喂到他苍白的唇边。
“今朝”声音清润一如记忆当中的模样。
“我喝的。”年轻的帝王尽力往前一些喝下那药,那苦意一直从喉咙直逼心尖,但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疼了,他竟也不觉得太苦。
楚倦喂一勺他就喝一勺,安静听话的丝毫不像那个爆躁易怒诡谲多变的暴君,喝到最后一口时听见清润的声音响在耳侧。
“如今陛下身体不适,不易多加操劳,过些日子回京,便把剩下的事务一并交给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