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
刚回到庄廓,蛇莓就焦急地迎上前,吱吱呀呀地比划一阵,直接上手拉住她的袖子,薛暮狐疑地跟着她,走到自己的东侧房门口往里一看——姜道隐正扬手舞脚地仰躺在她的炕上,睡得鼾声震天。
薛暮气得牙痒痒,上前将他使劲摇醒,姜道隐睁眼揉着眼睛,迷糊地问:“小姐?你啥时候回来的?哎呀!”他一个猛子跳起来:“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太困了,这个月租金给你免了,怎么样?”
薛暮叫藏人女朗生们进来收拾被褥,朝他和善地笑了笑:“姜道隐,我看你一年来呆的挺滋润,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是吧?”
姜道隐挠挠头皮,干笑道:“哪能啊,这都是因为您把我买下来了嘛,要不然我哪儿能活得这么潇洒自在?”
“别给我装傻充愣,其他的就算了,我也不需要你贴身保护,但我既然交了租金,这东侧房就是我的了,你不许贸然进来,明白吗?”薛暮板着脸说:“我这几天有事,没空管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
姜道隐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嘞,谨遵小姐吩咐!”
薛暮又对蛇莓说:“下次他要再敢来,你就直接把他踢出去。”
姜道隐这时拍了拍脑门:“达娃让我来告诉你,五天后就要举行赛马会了,到时候你可不能缺席。”
“赛马会?”薛暮顿时来了兴致,“是比骑术的吗?谁要参加?在哪儿?”
“就在旺姆娘家的那片草原上,放心吧,到时候我来接你。”他信誓旦旦地拍胸脯。
等到赛马会那天的清晨,姜道隐不出所料地又失踪了,还是旺姆来薛家接的她。
昨晚是夜雨,草原上出现了奇观——有一个硕大鲜艳的彩虹横跨天际,其实在很远的地方,但看起来就像近在眼前。更为奇妙的是,这一层彩虹出现不久之后,在外围又显现一层淡淡的彩虹,虽然颜色淡,却比里面那一层还大得多。
薛暮仰望天际,心里暗暗猜度,这彩虹是不是美好未来的预示呢,究竟哪一道彩虹是她,哪一道是……
旺姆骑了匹高头大马,没有带服侍的朗生,带上薛暮从薛家街头,闲庭信步地来到草原。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在薛暮看来是奇装异服的人,其实那是各个不同地区的民族服饰,他们都骑马带刀,表情或者桀骜不驯,或者自由洒脱,或者满面春风。
“真像武侠小说里的场景啊。”薛暮对旺姆说。
旺姆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能猜到她在赞叹,于是也笑着点点头,还忽然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沐浴阳光。
看着她这么快乐,薛暮也彻底没了“闺阁女子不可在外过分抛头露面”的心理负担,她伸手挠旺姆,旺姆憨憨的笑了,头还是那么仰着,接着就往后靠在薛暮身上。
“哎,小心别脱缰了。”薛暮手指着缰绳提醒她,旺姆侧过身,让她看了缰绳,还紧紧抓在手里呢。
她在马上做动作丝毫没有紧张生疏,薛暮打心眼里羡慕,于是比划着动作,跟她说:“旺姆,以后你教我骑马,我教你说汉话好不好?”
旺姆看懂她的动作,非常愉快地点了头。
姜道隐、达娃和央金都迫不及待跑去赛马会,因为索朗参加了项目,他们要给他加油助威。
不一会儿达娃就骑着马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松绿的薄袖藏袍,彩绸腰带上挂着奶钩,头发编成许多辫子,垂在脑后。
“你这身打扮太好看了,”薛暮称赞道,“艾尔肯呢?他这囊货也不来接我,还得麻烦人家旺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记性,喏,他们都在那边呢。”达娃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果然看到姜道隐骑马带着央金,两人往会场里伸头伸脑地张望。
达娃喊了声“艾尔肯”,姜道隐和央金向她们这边望过来,央金把手放在嘴里打了个呼哨,声音很大,比男孩子打的一点不差。旺姆和达娃骑的骏马,一听到那呼哨声,立刻自己小跑起来,吓的薛暮只能紧紧抱住旺姆的腰。
“快来看,索朗在里面呢,马上要比马背上捡哈达,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喊,索朗加油,用藏语喊,我教你?”央金兴致勃勃的教薛暮一句藏语。
姜道隐也上口念了念:“哎,算了,我还是说我的哈萨克话吧,用母语喊加油和吵架都过瘾。”
“过瘾什么,你说的别人听不懂,说了也白说。”央金打趣他。
他们两人在马背上打闹起来,你拍我脑袋一下,我揪你小辫子一下,薛暮说:“艾尔肯,你好像变了,不像以前那么讨人厌了。”
“谁说的,我还是很讨厌的,不讨厌怎么有存在感啊。”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扁嘴酒壶,很豪爽地喝了一口。
薛暮以为他喝的是酒,又夸他厉害,他说:“是凉茶,央金煮给我的。”
“好啊,你们连茶也不给我们带一口,太过分了。”薛暮抗议道。
“你哪儿用得着喝凉茶啊,你屋里好茶叶多的是,怎么也不带给我们尝尝是不是,旺姆?”姜道隐故意逗旺姆,旺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咯咯地笑着。
姜道隐说完这话,又朝会场里望了一下,忽然叫起来:“看,那不是洛桑吗?咱们叫他过来。”
她们顺着姜道隐指的方向果然看到洛桑,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马,马鬃用五彩丝线编成辫子,马脖子上套了两个铃铛。他是横着坐在马上的,一条腿搭在马脖子上,一条腿耷拉下来随意晃悠着。
像薛暮平时坐在板凳上那样轻松,他和一群穿了藏袍的卓仓小伙子在一处,不过看起来心情有点不佳,皱着眉头,抱着胳膊,眼睛朝下望,似乎在想心事。
姜道隐朝会场里喊洛桑,洛桑起先没听见,听见以后百无聊懒的看了他一眼,又假装没听见。薛暮让他别喊了,喊了他也过不来,隔着这么多马、人、车的。
“没事,他过的来。”央金也朝洛桑的马打呼哨,那马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又被洛桑给拽住了,他这才仔细往他们这边看了看,忽然就挺直了身子,还是保持着横坐的姿势,在会场里闪转腾挪,要朝他们这边走。
“好厉害啊,这也可以?”薛暮看了看达娃和央金。
“这有什么,我们也行,我们是马术之乡啊。”央金说着就要达娃表演一下,达娃立刻横坐在马背上,学着刚才洛桑的样子,摆了个非常帅的姿势,加上她那一身盛装,引得周围的人们一通惊叹。
看到效果非常好,央金也让姜道隐坐到后面去,她自己拽着马头,让马儿呈四十五度仰角腾空而起,姜道隐措不及防、差点被掀到地上,嗷嗷叫着赶紧搂住央金,吓得表情都扭曲了,周围的人一片叫好、大笑。
洛桑好不容易穿越过来,见到薛暮就问:“你这么才来啊?”
薛暮刚要答话,就听到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匹雪白色通体油亮的骏马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正飞速朝他们这里奔跑过来。薛暮正在纳闷马上怎么没有人呢,到近处才发现,那人正贴着马肚子,伸手在地上摘野花呢,马尾和长长的马鬃飞扬着,飘逸极了。
这样肆意策马的场景熟悉得有些沉重,像厚重的历史碾压而来,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响。
“那是谁啊?”薛暮指着他问旺姆,旺姆摇摇头。
那卓仓小伙戴着青面獠牙鬼脸面具的,通身的气派,宝蓝色锦缎藏袍松松垮垮系在腰上,里面一件烟灰色氆氇毛领,裸露出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结实,头戴唐夏帽,胸前的好几层银链和一大条狰狞的骨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薛暮看看达娃,她的眼睛果然被点亮了。
“他很帅,是不是?”她开玩笑的对达娃说。
达娃红着脸点头,然后立在马镫子上对他挥手,用藏语大喊着什么,薛暮也在她的怂恿下,学着用藏语喊了一句。
很多卓仓男人听到她们对这小伙这么情意绵绵,难免嫉妒起来,开玩笑似的故意要挡住小伙的去路,但都被他一一化解绕过,他们在他过去后给他加油打气:“小伙子,加油,扎西德勒!”
还有人朝她旁边的薛暮喊:“哎,汉人姑娘,要不要嫁给我,我比他还好!”
接着就有卓仓小伙子也贴地飞驰而来,像是要在少女们面前展示出比刚才那人更夺目的优势。到了薛暮和旺姆跟前,伸出手来非要和她们击掌,有一个还调皮地抽走了薛暮袖里露出一角的汗巾。
薛暮、达娃和其他小伙击掌,他们回去的时候还亲昵的捶了小伙的肩膀,意思是说:“真有你的!”
次仁也骑马过来了,他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旺姆细心地给他擦,他则把刚采的蒲公英插在她精致的珊瑚发箍上。
薛暮从马背上下来,捂着眼睛表示不想看他们起腻,达娃鬼鬼祟祟地捅了她的腰一下:“你今天打扮得这么齐全,要不要去找刚才那""萧郎""学学马术?你刚才那一嗓子喊得那么响亮,还偷看人家,可别抵赖。”
“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薛暮笑骂,她只是莫名觉得那人眼熟,才多看了两眼而已。
达娃才不管,笑嘻嘻地调转马头,走到刚才那个已经停下的卓仓小伙身边:“坚波,我阿佳不会骑马,你来教教她。”
那人明显一怔,双手下意识要在胸前合十,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放下,他随达娃指尖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子一袭石榴红纱夏氅衣,一半头发挽成凌虚髻,用一对金丝玉瓜瓞绵绵钗固定住,另一半垂在脑后,深棕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清秀白皙的鹅蛋脸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
薛暮见他看过来,忙一边招手示意达娃赶紧回来,一边歉意地笑笑,没想到达娃不高兴了,不容分说地过去搂住她的腰,把她举到卓仓小伙的马上,坐在他的前面。
卓仓小伙显然又吓了一跳,身子都僵了,眼看着达娃拍拍马屁股扬长而去,只得让薛暮握紧缰绳,双手虚拢着环抱她,防止她摔倒。
这匹白马真高,比坐在旺姆的马上觉得危险多了,动静还大,比一般马嘶鸣得更低沉有力,像更凶悍的野兽,而不仅仅是一匹马,坐在上面,视野立刻开阔起来。
“对不起,我朋友没什么分寸,她没有恶意,你别怕。"薛暮赶紧跟他道歉,"我现在就下来。”
她无意中瞟到他面具后的眼睛,深潭一样沉静的丹凤眸子,在看清她的瞬间透出微微的诧异和探询,一瞬即逝,又恢复沉寂。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他轻声说,声音刻意压得很低,薛暮却感到他紧绷着的肌肉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那就跑吧,”她点点头,“再不跑就追不上了。”
“怎么会。”他说完用力一刺马肚子,雪白的骏马奔腾起来。
骑在马背上的确是一种高峰体验,速度惊人,却稳稳当当,他会带着她的身体优雅舒展的起伏,随着马儿的奔跑节奏,像舞蹈,更像冲锋陷阵勇猛杀敌的士兵。她不由自主的野性起来,觉得自己强大而有控制力。
薛暮想要自己尝试,那人还是不敢让她自己来,只好带着她的胳膊,狠狠抽了那马一下。马果然迅速提高了速度,很快赶上先跑一步的央金和姜道隐。洛桑在他们身后追了上来。
“过瘾吗?”他问,声音带着丝丝笑意,渐渐降低了速度。
“太刺激了。”
这时候洛桑用自己的马鞭抽了那匹白马,像是非要和他一试高低,薛暮和那人对视一眼,他问:“追不追?”
“追,超过他!”薛暮兴奋地叫着。
卓仓小伙卯足了劲,弯下腰。
“趴下来。”他命令道。
薛暮刚趴下,他就一个侧身贴到马肚子上,随着一声清亮的马鞭声,骏马像脱了缰一样狂奔起来。因为没有了他的保护,她着实吓的不轻,只觉得是自己在操控这匹马。
洛桑回头一看,他们离他就只有一个马身的距离,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也贴在马肚子上,又猛抽了自己的马几下。
两匹马差不多已经齐头并进了,洛桑却突然卸下力,渐渐落到后面,直接停下了。
白马也降下速度,慢悠悠在茫茫草原上漫步起来,薛暮就腾出手,在马上拢起送散的鬓发。
“喂,小心脱缰。”他赶紧抓住她丢下的缰绳,语气严厉,“记住了,什么时候手都不能松开缰绳,这是最危险的。”
薛暮抱歉地点点头,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躲开她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宕桑平措。”
“哦,宕桑师父,”她点点头,从马背下来后,掏了一小把碎银出来,“谢谢你今天教我,这些钱给你买茶吃,就算酬劳了。”
宕桑也从马背上跳下来,身量很高,比薛暮高出整整两头,他忙推辞不迭,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他的性格似乎有些腼腆,硬是不肯收。薛暮无法,只得趁他不注意,偷偷塞进他藏袍的口袋里。
薛暮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戴面具,许是面部有残或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不想去揭疤痕,更何况像北齐兰陵王高长恭一样以面具示人,也有种别样的威慑力。
原来这一群人里,论马术,索朗才是最厉害的,但是他在那群参赛者里面也毫不出众,用姜道隐的话说:“索朗就是个打酱油的。”
看到其他人都立在马蹬上,薛暮也想那样,于是宕桑扶着她,她终于可以站的更高一点了。
薛暮总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疑惑地回头一看,大家却都在兴奋而专注地给索朗加油。
“打酱油?”旺姆听到姜道隐说索朗打酱油的话,纳闷地说:“不用打,打过了。”
她认真的样子把姜道隐和薛暮都逗乐了。
“打酱油就是,”薛暮想跟她解释一下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说:“反正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打酱油。”
一时间大家都在笑,旁边有个藏族大叔,他笑的最大声:“打酱油,扎西德勒!”
“大叔,你是本地人吗?”她问,“是西宁人吗?”
“哦,不是,拉萨,我在拉萨。”他笑着对宕桑说,“你们卓仓人,做生意大,打架狠啊!大昭寺都是你们的地盘。”
宕桑不太自然地咳嗽两声,薛暮忙替他接话:“叔叔,您也是做生意吧?”
“是啊,不过做的不大,”拉萨大叔说,“卖虫草,在八廓街开了一家店。”说着他拿出名片递给宕桑,宕桑愣了一下,双手去接,大叔又对薛暮说:“买虫草找我啊,不过你觉拉是不是也卖虫草?”
“觉拉?觉拉是什么?”薛暮问宕桑,这才发现他的耳朵已经红得要滴血了。
“就是夫君的意思。”达娃揶揄地锤了她的肩膀一下。
薛暮的脸也涨红了,连忙朝大叔摆手:“不是不是,我们两个不是夫妻关系。”
“你看,大叔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姜道隐过来凑热闹。
赛马会还没结束,宕桑就心急如焚地离开了,他们留也没留住,本来想请他一起吃饭的。
几人回到次仁家,次仁的阿妈像他一样沉默寡言,但是脸上总带着谦和的微笑。他阿爸人很壮,肚子凸出,看起来很有权威,家人都很尊重他。薛暮猜测次仁大概不是他阿爸的孩子,而是他二叔的,因为他二叔很瘦,脸型和他非常相似,二叔负责拉萨的一些业务,在家的时间很少。他的三叔和四叔时常同来同往,他们负责放牧和收购虫草。
他们一家在一起吃饭,次仁的阿妈会给每一个丈夫把饭碗捧到手上。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知道晚上会由谁和他阿妈一起睡觉,薛暮发现次仁的阿妈很喜欢他的四叔,和四叔一起过夜的时候多一些。
但是只要二叔回家,他阿妈就会更加高兴,对每个人都更好,到底是人,亲疏远近总还是有一些,但这不妨碍他们家的和谐气氛。
薛暮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次仁,他说他从没关注过,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反正都一样。
“真的从来没关注过,没好奇过?”薛暮不甘心地追问。
“偶尔好奇,但都是小时候,长大以后再也没想过,”他说,“你长大后会好奇你为什么二月生不是三月生吗?会好奇天空为什么是天空不是大地吗?”
薛暮闭上嘴,没敢回答,因为这些事她真的好奇过。
“要不给你起个藏族名字吧,”洛桑在一旁听得来了兴致,“干脆叫白玛雍珍怎么样?”
“啊,为什么?”
对于洛桑这种把她纳入他幻想中情人一事,薛暮偶尔也会上点心。
“不为什么,”洛桑摊开手掌,“我喜欢。”
薛暮跟旺姆学骑马,由于先前有点底子,上手也很快,像薛暮对她一样,旺姆对薛暮也有好感,这一点她能明显的感觉出来。旺姆学习汉语,会写次仁的全名,会写薛暮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还会写我爱你,我想你,我想吃枣泥松仁饼。
关于后面一句的意思,薛暮告诉她是:你想吃什么。
有一次她就写了这句话给姜道隐看,姜道隐问她谁教的,她说是薛暮,于是姜道隐就故意写“没有,别想了”,然后让她传给薛暮,薛暮被他们逗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