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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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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暮知道自己的三脚猫功夫不过只能手刃几个妇孺罢了,猞猁特地教了她一个月防身术,又将贴身的解腕尖刀送上,薛暮这才大仇得报。

    她唾弃自己狠心,连薛芸蝶的两个孩子都不放过,但是把她逼到极致,就算是兔子也要咬人的,她不反抗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更何况纳兰家本来就是要全府满门抄斩的,只是时间问题。

    她将张廷玉当成祖父一样,尽量做一个孝敬顺从又能出谋献策的孙女。

    她知道纳兰明珠其实并不是完全的恶人,在乱判周浒生的案子时,当他以生命个体的本然面对讼事,头脑非常清醒,判断非常明快,可是讼事一旦进入社会关系结构网络之中,他便没了自由,立即变成结构的人质。

    薛暮自认正是卑鄙地抓住了这一点,即他相当看重与母亲、亲戚间的感情,才将此事加以酝酿发酵,构成纳兰明珠与张廷玉开始明面对峙的导火索。

    年熙和张廷玉结盟的当晚,她也想好了对策,叫猞猁偷偷潜去秋玉阁,拿枕头捂死了还在睡梦中的李姨娘,又伪造成她自己憋气的假象,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等第二天一早婆子发现的时候,李姨娘的尸体早就凉透了,两个婆子吓得慌忙去告诉薛武氏,薛武氏很避讳这事,私下找僧人念经祈福,也就过去了。倒是薛鼎臣痛苦不堪,为李姨娘守了三天灵柩。

    薛暮又让曹子衡暗中派人堵截纳兰家报信的信使,将消息死死封锁在薛家,这是她自己开始动手的标志,要斩草除根,不能让薛芸蝶察觉到。

    其实,鼓动着李姨娘不甘心雌伏的根本力量是柳氏没有替薛鼎臣生下儿子。能生儿子是妇女的功绩,儿子是母亲的前途,是妇女争强斗胜出人头地的最有力量的资本。

    何况五房这一支系下,如果没有柳氏和薛暮,那么这一份富贵的享用与继承,便只有李姨娘了,于是受人抑制的仇恨和夺取统治地位的野心,加上专以害人为业的私心,便制出了她对柳氏的杀机,只可惜没有成功。

    害人终将害己。

    这些事只有猞猁知道,被姑娘一系列杀人放火的勾当彻底震惊了,觉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简直被人夺舍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她也忍三姑娘很久了。

    薛暮懒得解释,她其实一直都不是什么温良之辈,只不过她最近才看透一些事情,就凭现在这世道,还真不能坐以待毙。

    你夺走我一样东西,我要你百样还。

    她随薛鼎臣从紫禁城回来,向薛武氏请过安。薛武氏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此番肯定要留在顺天府,和长房、四房住在一起。五房则都要随着薛鼎臣迁往青海,说是整个五房,其实也只有柳氏和薛暮两个女眷,连窦皖烟都要留在薛家。

    薛武氏很舍不得薛暮,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每日多同她说两句话,叮嘱几句,再好好陪陪这个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乖孙女。

    柳氏也忍不住哀叹:“羲和本来就已经十七了,等你爹爹调回京师,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早等得黄花菜都凉了!”却也无可奈何。

    柳氏是一位出身显贵家族、现在又居身统治地位的主母,上头却有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太上皇”薛武氏,下有一房极有主意的姨娘窦皖烟,再加上另一房秉性阴狠的姨娘李仙仙,又生出一个卑鄙无耻的女儿薛芸蝶。

    同时,这么大的一个家庭千头万绪层出不穷的刺激,长房、四房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各种各样无法解决的纠纷,实在使得这位贵夫人精神不够使用。

    她在薛暮面前恰好是一种没落阶段的统治者的模样:时而懵懵懂懂,时而战战兢兢,时而心灰意懒,时而狠毒顽凶。

    但她爱女儿,这点是无可厚非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柳氏在逼薛暮读书习字、严守礼法的同时,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支持女儿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偶尔调皮一下。

    薛暮这几天忙着指挥丫鬟在西山月收拾行囊,她很舍不得这个装饰着葫芦缠柏和忍冬花石山造景的院子,也舍不得院外那片水声潺潺的小湖。

    薛暮把蔡嬷嬷找过来:“乌菱、江篱和沙棘她们四个的年纪到了,也该寻摸着合适的婆家,你暗中留意着,等找到合适的就和我说。”

    三个丫头虽然不聪明,但胜在不惹是生非,她们都过十六岁了,再伺候她难免被耽搁。在薛暮青海去之前,最好就能定下来,长途跋涉去青海带不了那么多人。

    蔡嬷嬷应诺,说:“乌菱和沙棘是姐儿看重的丫鬟,我寻摸着该嫁个掌柜儿子或者田庄管事。”

    薛暮又握住她的手,眼含热泪:“妈妈,您伺候我大半辈子,也该到享清福的时候了。等把她们的亲事操持完,您就回通州养老吧,我在通州给您置了一座两进的宅子,地契您亲自拿着,让您儿子、儿媳也搬来同住照顾。我每月派人给您送米面和银钱过来,您觉得如何?”

    薛暮事事都考虑了,蔡嬷嬷哪有听不明白的。

    蔡嬷嬷是把薛暮从小奶到大的乳母,付出奶水与爱,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孩童,一点点长成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不止是薛暮的乳母,虽然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当薛暮发抖时,蔡嬷嬷却是她幼小心灵最容易找寻、距离最近的看护和依靠,像祖母一样疼爱、呵护她。

    她对薛暮的情感不言而喻,此刻更感动于薛暮对她事事安排的周全,只能强忍着眼圈通红,老泪纵横:“我一直把姐儿当亲孙女疼,姐儿待我如亲祖母一般,我又怎会舍得让你为这些琐事操劳。我知道你是因为要去青海,道阻且长的,怕我一把老骨头受不住,才做了这么多安排。可我这么多年奶着姐儿,早把你当成最亲的人,要我抛下姐儿独自享福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薛暮心里一酸,直掉眼泪,蔡嬷嬷忙拿帕子去擦:"妈妈对我恩重如山,就不要再推辞了,就算是羲和孝敬您的一点心意。”

    蔡嬷嬷最近是觉得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咳嗽反反复复,而且自己在通州的儿子也快两年没见过了。她和儿子疏远,却是看着薛暮长大的。

    两人抱头痛哭,薛暮又从妆奁里取出最昂贵的一支赤金长寿纹簪,不容拒绝地塞到蔡嬷嬷手里,全做念想。

    蔡嬷嬷推辞不过,只得收了簪子,勉强笑道:“还是要谢过姐儿,我年老体衰,能得姐儿庇护就是有幸了。”

    她贴身解下一枚黄龙玉佩,上雕清秋明月,下围是梧桐叶影西风的暗纹:“姐儿遇了事也不要怕,有事就来找妈妈,妈妈一直都在。”

    薛暮接过玉佩,紧握在手里,郑重承诺:"妈妈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蔡嬷嬷含泪点点头,取来土琵琶,边“嘚嘚”地弹奏,边唱着儿时哄薛暮的歌谣:“墙上画马不能骑,凤凰落架不如鸡。过继子不如一个亲生儿,娶寡妇不如嫁闺女……”

    过了几天,乌菱、江篱和沙棘三个二等丫鬟的婆家蔡嬷嬷已经找好了,是香河永新许庄头的三个儿子,以后做妯娌也能有个伴。薛暮各给了二十两银子的添箱,薛武氏、柳氏、大夫人、四夫人都派丫鬟送来了给她们的添箱。三个丫鬟走的时候搂着大家哭,最后在她面前恭敬地磕头:“奴婢舍不得姑娘……”

    要去偏远的青海省,带不了那么多人,薛暮只能捡最要紧的两个大丫鬟带,而朱鹮才十四岁,年纪太小,不宜过早嫁人。

    朱鹮是跟着大夫人从大兴过来的,一开始被指到西山月还害怕不适应,结果发现跟着薛暮这样活菩萨似的主子也有好处,对待下人极和颜悦色的,从不会对她们说什么重话。她喜欢姑娘,愿意陪姑娘一起去青海,哪怕要一直留在那儿,她也认了。

    薛暮含笑道:“好了好了,早日去九里胡同的宅子里准备着,风风光光地嫁,顾庄头有四个儿子,从小跟着庄头在田庄里吃苦耐劳,人又老实本分,不会亏待了你们。”

    三人的心里很复杂,却都把眼泪忍了回去。

    乌菱、江篱和沙棘从八九岁就开始服侍薛暮,如今已八年了,伺候她都成为习惯,离开自然舍不得。

    她们跟着蔡嬷嬷去影壁,坐马车去九里胡同等着香河娶亲的人过来。

    良姜看着她们慢慢走远,深吸了口气,跟薛暮说:“姑娘,风大了,咱们先进去吧。”

    薛暮看着她们出了垂花门才回去,边走边和良姜说:“以后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不要心急。”

    良姜脸一红:“姑娘又打趣我!”

    等到第二天,薛鼎臣带着柳氏和薛暮先去辞别薛武氏,薛武氏紧紧攥着薛暮的手,心绪复杂,一张口,眼泪就先奔涌而出,嘴里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羲和……你去西宁,祖母……”

    薛暮在薛武氏身边养大十余载,见惯了她计较计算儿媳的作风,还没见过她言语混乱的模样,可见祖母是真伤心了。

    薛暮自己也郁闷了些时候,不过她心大,连长途跋涉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样的苦差事,她都没困扰几日,自个儿就想开了。

    如今冷不丁瞧见祖母失态啜泣,薛暮那些随性无畏的心思便淡下,硬生生被勾出满腔酸涩怅然。

    她强忍着泪水,安慰道:“祖母快别难过,羲和也能像男儿郎一样见见祖国的大好河山了。”

    薛武氏盯着她发髻上晃荡的鲤鱼流苏,泪珠越发像决堤的洪水,任谁哄都没用。大夫人边劝着,心里不是滋味,当年薛暧出嫁的时候也没看薛武氏这么不舍,薛暮只是跟着去一趟青海,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吗?

    直道吉时,才堪堪收了声,带着长房和四房的人,围拥着熙熙攘攘的一大圈护院和丫鬟婆子,直送那车辇到官道上方罢。

    乘马车从京师赶到青海,算上路上的住宿、歇息,短则两个月,长则三个月。一行人由薛家自己的护院和镇国公世子派下的一队骑兵侍卫护送,走的是官道,路上也不敢耽误,直接从北直隶所处的华北平原穿过,途径薛鼎臣曾任职过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荒无人烟的戈壁滩,绕过高大的祁连山,直往青藏高原疾驰。

    一路上风景倒是稀奇,可惜从第十天起,薛暮就被颠簸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整个人都沉甸甸的,放任自己在马车里昏迷不醒。

    这可吓坏了随行的猞猁、良姜和朱鹮,她们又是给她按虎口穴、又是喂药灌水,忙得不亦乐乎。

    这样的难受使得薛暮在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维持较为平和的表情,好几次,她都在良姜的提醒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正眉头紧皱、恣牙裂嘴。

    到了晚上,柳氏亲自来薛暮的车厢里看她,薛暮才恍恍惚惚地醒来,她睡了足足两天的觉,精神总算好了些,揉揉眉心,第七遍问道:“娘,什么时候到啊?”

    柳氏叹了口气:“咱们才刚出宝鸡城。”

    柳氏上车前坚持把一箱厚重的书册塞进薛暮的车厢里,让她闲来无事多读一读,可她看见蚂蚁一样爬在纸上的字迹就恶心乏力,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薛暮掀开厚重的帘布,太阳明晃晃的,野地草丛中,蚊虫像浓重的烟雾一样,在低处翻涌鼓荡,吓得她赶紧缩回头。

    马车行的不快,坐在车里,数着路边青草叶子,偶尔和路边行人长久地对视,剥一颗饴糖扔给路边的野狗,看它心满意足地嚼完。坐在窗边,外面风景慢条斯理地退却,简直想从窗户跳出去。

    等熬过了黄土高原,薛暮终于受不了一直憋在狭小逼仄的马车里躺着了,她等马车停下休息,立刻跳下车去,脚步还有些虚浮。

    看着眼前茫茫的大地,她顿时觉得马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它比人强大,在这片荒野大地上,轻易就能把他们带向双脚无力抵及的地方。

    这里是沙漠边缘,因为来往的人极少,朝廷压根没有提过要修官路,更没有官员资助。他们走的路是戈壁滩上的土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细而微弱的路的痕迹,颠簸起伏。这条路似乎也要被废弃了,旁边连人影都见不到,更别提客栈,马车在这样的路上走好几天都很难遇见一棵树。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薛暮被这景象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十几天前的她还是个只会为“良辰美景奈何天,都这般付与断井残垣”那样的花园风光感叹的闺阁女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中小姐,转眼间竟来到这样辽远的一片土地,感受这样广阔无垠的时空了。

    这么想来,先前的那些小仇小恨都算什么?她竟然有些后悔之前对纳兰家的那些算计,一时觉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猞猁赶紧奔过来,给她披一层野鸭子毛做的凫靥裘,塞一个焚上香饼的黄铜瓜棱手炉,戴上保暖的猩猩毡昭君套,一套下来,结结实实地把薛暮捆成粽子。

    眼前世界通达无碍,在她的视野里,有一处高达二三十米的柱子,左右倾斜摇晃着,抵在天地之间。

    薛暮去问旁边守车的侍卫:“大哥,那是如来佛祖的手指吗?”

    她记得之前看话本子《西游记》里有这么一出。

    那侍卫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地抛头露面跟自己说话,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应该是旋风柱,薛小姐不用害怕,伤不了人的。”

    它位于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上方,因此,那风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么蓝。草色遥看近却无,薛暮脚边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远方一直到天边的地方,已经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盐碱滩左一个右一个,连绵不断地分布着,草色团团簇簇围拥着它们,白白绿绿,斑斓而开阔。那风柱也在她好奇的注视下渐渐在远去、熄灭。

    那样的风忽然从极远的天边长长地奔腾而来,满天满地地呜鸣,与这种巨大的,强有力的声音相比,薛暮个人的话语声简直成了某种“气息”般的事物了,简直跟梦里说出的话一般微弱而不确切。

    一队六辆马车继续浩浩荡荡地在戈壁滩上奔驰,身后尘土荡天,天色渐渐暗了,土路也变得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在戈壁滩上就地投宿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晚上温度会降到很低,风会更猛烈,而且第二天早上可能会迷路,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再度出发,马车进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红色起伏地带,在大地西方,有静穆的马群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移动,一个牧马的少年垂着长长的鞭子,静坐在马背上,长久地往他们这边看。天空的云丝丝缕缕地稠密起来,世界虽然清晰依旧,但黄昏真的来临了。拉车的十八匹骏马已经跑了一整天,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车夫甩着鞭子在戈壁滩上停下来,脚下是扎着稀疏干草的板结地面。薛暮跳下车,弯腰从脚边土壳中抠出一枚小石子,擦干净后发现那是一块淡黄色渗着微红血丝的透明玛瑙。再四下一看,脚下像这样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一枚紧紧嵌在坚硬的大地上。她乱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进口袋。

    在马车上将就了一宿,薛暮早起时看见侍卫们在马车旁啃干巴巴的硬馒头,不由得心里愧怍,忙端了蔡嬷嬷亲自给她准备的点心给他们充饥。

    眼下正是吃豌豆的时候,豌豆调和脾胃、通利大肠,那盒翠玉豆糕里加了清新的薄荷叶提味,引得人食欲大开。

    侍卫们连连道谢,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盒点心分食掉,薛暮再问猞猁要的时候,却得到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他们带的点心已经吃完了,以后只能吃干粮。

    薛暮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后看,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侍卫也正好抬头,目光相汇,朝她笑了笑,她一愣,随后也微笑回应。

    他们经过的道路沿着山缘、沿着戈壁滩起伏不定的地势,而崎岖蜿蜒至此,它空荡荡地敞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的车辙印如梦一般遗留在上面,它们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到了甘肃省嘉峪关,可算找到了一家供人歇息的驿馆,家丁将令牌和文牒奉上,众人饱餐一顿,休息了整整两天才缓过劲。

    猞猁去附近的小买卖摊上买了几张猪油葱花饼,因为脚程远,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会儿了。原本烤的酥脆的烧饼,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油腻,薛暮没咬几口就喂给在她脚边急吼吼打转的小鸡毛,浑然忘了先前没油水时的窘态,吃得饱饱的继续上路了。

    最近几天天气非常暖和,清晨一丝微风也没有,天空明净地向前方的地平线倾斜。远远的积雪的沙丘上,牛群缓缓向沙漠腹心移动,红色衣裙的放牛人孤独地走在回村的途中。

    车队中,第一辆和第二辆马车体型较大,分别由三匹棕马拉着,安置着薛家带来的丫鬟婆子和小厮;第三辆车载的是薛鼎臣夫妇,车厢较小,设施装饰确实最精良的;薛暮的第四车厢最小,和第三辆一样只有两匹马拉动;最后两辆体型最大,分别由四匹马并驾齐驱,载着他们的箱子和行囊。

    小鸡毛已经三岁了,它和薛暮一样,第一次踏上这么远的旅途,一路上兴奋又紧张。看上去它极想跟着乱跑,却又不敢远离薛暮的车厢。于是不停地在薛暮的车和远远的第一辆马车之间来回奔波,结果它一只狗走的路估计比八匹马加起来还要多。

    戈壁坦阔无边,一队车马微渺弱小地行走在大地的起伏之中,有时来到高处,看到更远处的高地。起风了,小鸡毛蹲立在风中向那边眺望,狗耳朵吹得微微抖动。

    渐渐走进一道干涸宽阔的河床里,这是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每年夏天下暴雨时,洪水都会从这里经过,奔向地势低的河谷。长长的风刮去平坦处的积雪,裸露出大地的颜色,走在上面,车轮下的泥沙细腻而有弹性,背阴的河岸下白雪皑皑。

    小鸡毛一头扑进雪地里打滚,那个朝薛暮笑的侍卫得了她的允许,顺势把小脏狗塞进雪堆里,用碎雪又搓又揉,好好给它洗了个澡,等洗完了,他的手指都快冻僵了。

    “越往前走风越大,天空越蓝,”那个叫姜道隐的侍卫说,“拐过前面那座沙丘会有树。”

    不久后,薛暮果然看到了,已经走过那么远的空无一物的荒野,突然看到树,真是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京师,她以为树只长在河流两岸,想不到离水源那么远的戈壁滩中也有。

    薛暮夸了姜道隐几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姜道隐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我爹娘都是回族人,祖籍在塔里木,姜道隐还是世子爷赐的名字。”

    薛暮点点头:“怪不得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很有异域感。”

    大约一共十来棵,都是白杨树,有三棵在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并排生长着,其余的凑成了一片小小的树林,林子里长着芨芨草、红柳和铃铛刺,这些都是姜道隐说的,薛暮一种都不认识。

    车队走出河床,向三棵树那边走去,姜道隐说:“小姐你看,树下有毡房驻扎过的圆形痕迹,这些树离地两米高的地方一点树皮也没有,全被骆驼啃光了,裸露着光滑结实的木质,但它们并没有死亡。”

    薛暮在柳家见过几匹骆驼,脖子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驼铃,被浑身裹着衣料的西域商人牵着,来柳家做买卖。小薛暮当时还拉着柳铱,揣了一根胡萝卜要去喂,结果被领头的骆驼甩了一嘴唾沫星子,吓得吱哇乱叫。

    姜道隐又向薛暮描述了一下他小时候见过的骆驼吃树叶的情景:先用嘴衔住树枝的根端,然后顺着枝子一路撸到枝梢上,这条树枝上的全部树叶一片不剩地全都进了嘴里,又利索又优美。

    薛暮笑道:“骆驼真聪明,不像牛和马,只会逮着叶子多的地方猛啃一通,一点也不讲策略。”

    出了林子继续向南,风越来越大,快中午了,小鸡毛仍兴致勃勃地东跑西跑,神出鬼没。马车走上一处高地,这里满地都是被晒得焦黑的拳头大小的扁形卵石,一块一块平整地排列在车轮下,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而大约两百米处,又有一个铺满白色花岗岩碎片的沙丘,两块隆出大地的高地就这样一黑一白地紧挨在大地上,相连处截然分明。

    天空光滑湛蓝,太阳像是突然降临的发光体一般,每当抬头看到它,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

    薛暮的额头被风吹得冰冷发疼,咽喉有些疼,正好迎着风,于是把脑袋缩回车里,他们都不再说话了。满世界只有风声,呜呜地南北纵行、通达无碍。小鸡毛似乎也累了,再也不乱跑,被薛暮抱进车厢里,吐着舌头直喘气。

    朱鹮就指着小鸡毛湿漉漉的鼻子骂:“刚才我叫你为什么不理?只顾自己瞎跑,哼,现在再听话再摇尾巴也没有用了。”

    在石包城驿站的最后一个夜晚,薛暮痛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汤,猞猁和良姜忙活着烧水给她泡脚,久不经风的薛暮被寒风这么一吹,有些头脑发胀了。

    她泡完脚,还不想闲着,等柳氏早早睡下后,偷偷溜出去找姜道隐。她的性子被拘束惯了,好不容易能撒了欢地玩儿,可不懂节制。

    姜道隐在一众侍卫里还是挺好找的,毕竟他长相实在太有异域风情了,一双葡萄一样乌黑的大眼睛,眉目深邃,鼻梁挺拔,脸庞线条分明,显得十分硬朗。

    侍卫们正在大堂里喝酒吃锅子,见薛暮招手,姜道隐忙扣上皮骆帽,小跑着迎过来。背后响起兄弟们揶揄的笑声,有的还吹起响亮的口哨,他根本不在意,还不屑地朝他们翻了一通白眼,然后微微低下头问她:“薛小姐,怎么了?”

    薛暮把他叫出驿站,将手里的兜子拿起来给他看:“要不要去放鞭炮?这是我从宝鸡的摊子上买来的,藏在车里已经好几天了。”

    她把姜道隐拉出驿站,被风一吹,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姜道隐连忙脱下头上的皮骆帽,手忙脚乱地给她套在头上:"小姐快回房吧,别冻感冒了!"

    薛暮固执地摇摇头,坚持说没事。

    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团,但星空华丽,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欢,星空的明亮与大地的黑暗断然分割。站在院门口,一点也看不到村子里的其他房屋。没有一点灯火,这时候驿站里的人都睡下了吗?

    姜道隐提着灯笼照着薛暮,看她踩着墙角的柴禾垛把烟花小心放到黑乎乎的屋顶,插在积雪里。又递上来几块石头,让她抵住烟花,怕它喷燃的时候会震动翻倒。四周那么安静,薛暮冻得有些发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却异常兴奋。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由谁来点燃,因为都没干过这种事,还有些害怕。

    “不会炸掉吧?”

    “应该不会……”

    “导线会不会太短?”

    “应该不会……”

    “会不会走水?”

    “应该不会……”

    讨论完毕,他们都冻得哆哆嗦嗦的了,加之害怕,划燃火柴后好半天才瞄准导线。

    烟花一点问题也没有,和曾经看到过的一样,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从那里迸出,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然后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

    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不但没有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不远处的荒野在烟花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更远的地方,沙漠的轮廓在夜色中脉动了两三下。

    时间非常短暂,薛暮赶紧上二楼去拉猞猁、良姜和朱鹮,又唤小鸡毛出来看。

    三个丫鬟来得太慢,等穿戴整齐出来门,都已经结束了,只看到残落的星星点点碎花最后飞溅了两三下。尽管这样,她们也很高兴,惊叹了好几声,然后赶紧躲回屋子,良姜又给薛暮手里的手炉焚了两块杏花香饼,说是外面太冷。

    小鸡毛是个大笨蛋,一看到外面亮晶晶的,就一头钻回房里死活不肯出来了。

    姜道隐开始点燃第二个烟花筒,这回这个是喷花,彩色的火花像喷泉一样滋啦啦地四面乱溅,还甩得噼里啪啦直响,特别热闹。

    他和薛暮并排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看着烟花什么也不顾地挥霍着有限的激情。这烟花之外,四面八方茫茫无际的荒野沙漠,他们是在大地深处的一处角落里,面对着这虚渺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从高远的上方看到这幅情景,那么这一切将会令它感到多么寂寞啊!

    同上回一样,猞猁、良姜和朱鹮好不容易被喊下来,又只看到了点尾巴。

    这次薛暮不许她们回去,让她们在雪地里等着,姜道隐当着她们的面点燃第三个烟花,薛暮也把小鸡毛硬拖了出来。

    刚刚火花一闪,小鸡毛“嗖”地一声就没了,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但没过一会儿,又想回到薛暮这边来,便以烟花为圆心,绕了五六米的半径迂转回来。

    这时,在火光中,才发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两三十个人,正静静地仰头凝视着这幕炫烂的情景。薛暮认出其中的那个侍卫队长,他笔直单薄地站姜道隐身后,薛暮在瞬间看到他宁静冷淡的眼睛在烟花的照耀下显得那样有神。

    驿站二楼和三楼的灯亮了,有仆人正披着衣服往这里走,但这一次同样很快就结束了,薛暮只买了三个烟花,再也没有了。侍卫和仆从们又站了一会儿,低声互相说了几句话,才安静地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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