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冬至
首先，是黑色的重影。
身体被摇晃，头部被撞击。
其次，是温暖的血液。
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滴滴答答的，浸湿了肩头乌黑的长发。
最后，宋斋睁开了眼睛。
他还有些不知所措，但这只是短暂的迷茫。在黑暗中孩童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身处的环境，摸索着一点点站起来，朝着远处的光亮前进。
但他并没有走太远，准确来说才迈出几步，就被身后的男人抓住了。
男人扯住宋斋的脚踝，强硬的将他拉了回去。然后抱在自己怀中，亲昵的用脸蹭着他的头发，像是怀抱着自己最为臻爱的宝物。
宋斋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他并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如同人偶一般面无表情的抬着头，盯着远处的那一抹光，伸出了自己小小的手。
手指间没有血迹，额头和腹部也没有伤口。
所以最开始的疼痛，是他的幻想吗？自己最终也如同母亲一般产生了幻觉，成了邻居口中的精神病吗？
宋斋有些迟钝的这样想，而男人已经站起来了。
他抱着宋斋走到了窗户的边缘，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宋斋濡湿的发尾，哑着嗓子说：“小斋一直想要出去，可外面那样的危险，你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呢？”
宋斋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的盯着窗外的路灯。
路灯是暖黄色的，他听广播里说过，这样的光芒通常代表着希望，有事也代表着温馨的家庭。
但他渺小的灵魂，被囚禁在这狭窄的黑暗中了。即使不断的伸出自己的手，也是永远无法触及到那样温暖的光明的。
而那些广播中所涉及的美好的词语，比如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对于他而言也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存在。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窗外的路灯在下一秒熄灭，整个房间都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小镇的夜晚寂静，整个房间只能听到男人低低的笑声。
他说：“小斋，冬至欢愉，常乐常安。”
常乐常安？
十岁的宋斋对于这个词汇仍然不太理解，听到自己父亲说出这句话，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沉默着。
但这样的沉默没能持续太久。
没有听到回答的男人在此时愤怒起来，伸手掐住宋斋的脖子，将他的头往墙上撞去。
一次，两次，三次——
骨头都要撞碎了呀。
疼痛是这样的鲜明，被咬破的嘴唇流出苦涩的、腥甜的血水。宋斋瞪大了眼睛，他想要呼救，却被一双大手死死的掐住纤细的脖子，甚至快要连正常的呼吸都无法做到了。
痛，太痛了。
持续疼痛模糊了人的意识，苦楚却是这样刻苦铭心。无助的孩童气息慢慢衰弱，最后渐渐的连挣扎也无法继续。
“小斋，你不能这样。”
男人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温热后喃喃自语，他停下自己疯狂的行为，终于打开了房间的灯，伸手去抚摸宋斋稚嫩的脸庞。
粘稠的血液顺着额头一直流下，划过被掐的青紫的脖颈，最后隐入单薄的衣物里。
男人的看到这一幕，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他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断断续续的说着：
“小斋，你要做出回应，你不能如同你母亲那样对我。”
而宋斋还是没有说话。
他只是艰难的喘着气，扶着墙壁一点点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去拿旁边的毛巾捂住自己流血的头。
男人没有再管他，开始缩在角落里小声的抽泣，如同被人抛弃的宠物，凄惨又可怜。
宋斋终于止住血，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这一幕看了许久，才缓缓抬头往窗外的月亮。
今天是冬至。
在傍晚时镇上的广播放着喜庆的音乐，播音员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女性，她用着方言说着冬至合家欢，说着今天的小朋友都应该吃爸爸妈妈包的饺子。
宋斋望着月亮很久，他没有吃过饺子。
那半圆形，有着漂亮花边的食物，只在电视里出现过。
夜已经很深了，男人依旧蜷缩成一团，哭的好伤心。
宋斋警惕的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确认他还会哭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去在卫生间接了冷水洗澡。
冬日的水冷的彻骨，冻得宋斋小小的手通红。但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继续用毛巾擦着自己脸。
澄净的水很快就被染的一片红，宋斋艰难的抬起水盆去倒。而此时窗户被打开了，铁栅栏边上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宋斋被吓到了，他极力稳住自己的手，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去看外面的人，发现原来是隔壁的女邻居。
女邻居从铁栅栏的空隙里看着他，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她说：“小斋，你爸爸又打你了？我刚刚就听到声音了，小斋，你没事吧。”
宋斋盯着女邻居许久，才摇了摇头。
“别怕，别怕。”女邻居说着，眼睛里也浸满了泪水。
她将自己的手伸进来了，两只手里捧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碗，宋斋探过头去看，发现里面是的饺子。
女邻居眼神怜惜：“吃吧，小斋。”
宋斋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女邻居手中的饺子虽然已经冰冷，但是在这时却也充满了诱惑。
尽管如此，宋斋还是回头看了远处的父亲一眼，并没有接。
女邻居对此习以为常，依旧耐心的劝着：“小斋，吃吧。没事的，你爸爸不会发现的，吃吧。”
宋斋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扛不住饥饿，伸出了自己的手。
女邻居看着屋内狼吞虎咽的孩童，她就像一个慈祥奶奶，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念着：“没关系，慢些吃吧，没关系的，还会有的。”
宋斋吃完了饺子，空荡荡的胃里终于舒服了起来，原本惨白的面容也恢复了几分气色。
十岁的孩童身材瘦小，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有些面黄肌瘦。但即使如此，却难掩昳丽的面容。就算是在卫生间这样模糊的光线下，整个人也如同画卷里的神仙童子一般。
女邻居眼神满是惊艳，她强忍住了那些夸赞的话语，和蔼的说：“小斋，当别人给你食物，你应该怎样说呢？”
宋斋愣了一下，慢吞吞的将碗还给了女邻居。
他想了很久，才说：“谢谢。”
“你，你会说话？！”
女邻居猛地惊呼，随后是一阵欣喜：“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你会说话，哈哈哈哈，你会说话。”
宋斋愣住了，他慌忙的去关窗户，但声音却已经惊扰到了原本还在哭泣的男人。回过头时，男人已经一脸阴沉的走过来了。
那是一张充满了愤怒的脸，扭曲的面容是如此的熟悉。痛苦的记忆接踵而至，宋斋恐惧的想要关掉卫生间的门，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再次被男人拖走，然而窗外的女邻居，仍然沉浸在宋斋对自己说话的喜悦之中。笑声还在持续着，而男人的怒火也愈演愈烈了。
小小的宋斋并不能明白，也无法理解女邻居为什么会这样高兴。但他很清楚自己错了，他不该说出那句‘谢谢’的。
此时男人又彻底的陷入了疯癫之中，随后他将面对的则会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如此的可悲，而男人只是温柔的说着。
“小斋，下不为例。”
第二天的清晨，桌上出现了饺子。
男人和蔼的笑着：“小斋，你想吃饺子对吗？我买了很多，快吃吧。”
吃吧，没事的，快吃吧。
吃吧，小斋。
没关系的。
昨晚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宋斋几乎看着现在桌前的东西，就下意识想要呕吐。但他忍住了，颤抖的想要去夹住白碟上的饺子。
但宋斋的手几乎拿不动筷子，昨夜被一根根踩在脚底的手指，今天还泛着青色。
疼痛让宋斋忍不住皱起眉头，而男人在白天总是显得格外的温和，带着微笑帮宋斋将饺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爸爸，为什么总是对哥哥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旁的幼弟看到这一幕十分不满，他哭嚎着说着也想要爸爸喂。但男人并没有理他，依旧轻柔的抚摸着宋斋的头发。
“病秧子，快点去死啊。”
“你怎么敢占据爸爸所有的爱！去死啊！”
“你为什么还不如死！”
男人出门后，五岁的孩子口里吐出来的句子全是这样的内容。扭曲又残忍话语，带着怨恨的种子逐渐的扩大。
宋斋对这样恶毒的唾骂置若罔闻，只是扣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将刚刚吃进去的饺子吐出来。
鱼肉馅的饺子，那是母亲爱吃的东西。
而他，讨厌鱼肉。
在母亲走后，他们餐桌上总是少不了一盘鱼。
男人似乎想要将以前遗漏的东西，全部变本加厉的补回来，可是原本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宋斋垂着头，还是想不明白。
幼弟还在质问着原因，为什么三个字反反复复的出现着。而伴随着这三个字的，还有死亡。
是呀，为什么呀？
如果去死，会变得好起来吗？
只要死掉，只要像母亲一样死掉就好了吧。
这是魔鬼一般的诱惑，而屋子里没有刀，利器都被男人藏起来了，是为了防止他们像母亲一样自杀。
宋斋想到了屋前的池塘，对大人来说浅浅的水池，对孩童总是有着致命的危险。
所以，他冲出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