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亡命之徒
宛丘是天下闻名的千泽之城，城池周边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水泽湿地，西门口的柳泽[1]便是一个辽阔的大湖。
晚上的柳泽沉溺在平静中，有月亮时能看到连绵的芦花像漆黑的火焰，在粼粼的水面上燃烧。
破晓，日头从西城墙冒出，柳泽上的芦花真正地燃烧起来了，蒙上了火苗的颜色。
公输苇在湖畔生长着独行草与旋覆花的温软土地上醒来，岸边有几只样子滑稽的醍醐正准备晒太阳，看到他在草地上坐起，也只投来懒散的一瞥。
声势浩大的振翅声传入耳中，公输苇知道，这是大泽的主人睡醒了。他望向水泽边成片的树林，只见林中升腾起一大片白影——白鹭，无数的白鹭成群结队地飞向大小湖泊，在水中落脚。
他很喜欢看这些脖颈修长的大鸟振翅的样子，他不会说什么高雅的词，即便会说，他也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因为没有什么声音，配打扰这幅九州山河中罕有的美景。
“好多鸟呵！”
一声惊叹，吓得岸边几只醍醐“嘎嗬”怪叫着飞走了。
公输苇颇有些生气地转头去看，却见一个三角眼的络腮胡汉子站在岸边，腰间别了柄利剑。
那汉子身后，竟还影影绰绰立了十来个壮硕的蒙面人，怎么看都不是善茬，吓得他连忙伏低了头。
“中原风物，果然丰美，不像我们西戎的地界，尽是些山沟。”让公输苇奇怪的是，出声的蒙面人说的虽是夏语，却鼻音浓重，不似中原口音。
“渭水那边也丰饶罢，只可惜，狼住在那里，便要失了血性了。”
“第一等的风水，出第一等的高手呵。”
“中原的高手？哼，无非都是手下败将罢了。”
你一言我一语中，一人出声提醒道：“我们可不怎么光彩，而且，别忘了前几日在郑国的那个女子，她能从我们手里走得从容，还带着个小姑娘。”
“下回见到那女子，绝不能轻易放走了她！”匡契冷冷地发话道。
“头儿，放走了几个也未尝不是好事，现在好像都在传说——秦国来了个高手，全然在中原无敌，对阵的都死不见尸。”
另一个人帮腔道：“是呵，他们还真信，宛丘的人都说，一定是葛无晦的徒弟！”
听了这话，周围人却赶忙示意他噤声：“葛魔头的名讳，在中原不要提！”
匡契却冷笑道：“我们大伙儿一同来这一遭，就算他们口中的甚么葛魔头亲至，又有何惧？他一个能是我们十八个的对手么——只怕他现在就是怕得要命，不敢现身了罢！”
“头儿说得是。”众人齐声附和道。
“那个女子，我们的秘密已经被她知道——凡知道的都要死！”
匡契拔出剑，狠狠地向身边的香蒲砍去，登时砍倒一大片。
“陈国没有比‘三寸刀’更厉害的人物了罢，我们要不这就动身去宋国？”一个人提议道。
“三寸刀”也配叫宛丘最厉害的人物？教大哥听见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公输苇伏在芦苇丛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尽管他的笑声十分轻微，还是立刻引来了这十余人的侧目。
“谁？谁在那里？”
匡契身形猛动，手臂一长，准确地拎出了藏匿在草地上的公输苇。
“原来是个兔崽子。”众人哂笑道。
公输苇对着匡契便是一阵拳打脚踢，谁知匡契只是长臂平平拎着，他便怎么也够不到了。见此情状，公输苇发了狠，张嘴便咬匡契手臂，匡契冷哼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霎时间便教他眼冒金星。
他想起那天，他在街上被马车旁的一个侍卫鞭打得半死不活时，一双有力的臂膊扶起了自己，许多景象飞速掠过，他第一次来到了生活数年的那座破败社庙。那个救他的年轻男子为他包扎好了伤口，说了三句话。
我叫百里温，你以后叫我大哥便是。这是第一句。
“头儿，杀了这兔崽子罢，他听见我们说话了！”一个人叫道。
“说！你都听见了甚么？”匡契抽出剑来，抵上他的脖子。
公输苇似乎隐约地知道了什么，这伙人似乎是什么戎人，在冒充一个秦国的剑客，不过为了什么呢？他却想不通。
“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有些紧张道。
剑刃慢慢渗进他的喉咙，他害怕地叫起来，断断续续说了一些他听到的。
“头儿，杀了他，我们去宋国！”
“杀了他！”
公输苇急中生智，带着哭腔叫道：“你们要杀我一个孩子，算得上什么本事？”
“你看到了我们，所以你要死。下辈子聪明点，投个好胎。”匡契道。
这是什么道理？眼看匡契要动手，公输苇大叫道：“你们不是要杀高手么？‘三寸刀’算得上什么高手？”
听闻此言，众人面面相觑。
匡契停了手，皱眉道：“城中酒楼的人说，‘三寸刀’便是宛丘最高的高手了，难道不是么？”
公输苇嗤之以鼻道：“就他那三脚猫功夫，在我大哥手底下过不了两招！”
“你大哥叫什么？有什么名号？”
“我大哥么，说出来吓死你们，他叫做百里温，有个名号叫做‘中原第一大侠’！”
众人纷纷捧腹道：“从没听说过什么‘中原第一大侠’！多半是冒牌货罢！”
匡契须发贲张，仰天大笑道：“好！好！今日我便要瞧瞧，什么样的无名之辈，也配称中原第一大侠！”
旁边一个蒙面人道：“头儿，之前都是你将人约出，我们在郊野设伏，这回要大摇大摆一起进城杀人么？”
匡契冷笑道：“不必，诸位也都是我西戎高手，如此滑稽之徒，我一人便足矣。大伙儿在这儿休整，等我几个时辰，我去去便回。”
说罢便捏着公输苇的脖子，冷冷道：“过会儿进了城带路，敢叫喊，立时便杀了你。”
公输苇忍着痛点了点头，心里飞快盘算着。
眼前这人，应当不会是大哥对手罢？大哥杀他应该不难，可城外这些蒙面人找上来该怎么办？若说大哥一个打一个，他还有点相信，一个打十几个，多少有点耸人听闻了，于是心下不免泛起担忧。
匡契见他这模样，以为是他担忧口中的“大哥”被他一剑杀了，心中轻蔑之意更甚。殊不知公输苇根本不担心这个，他所担心的只是解决了匡契后，大哥如何对付城外的十几个蒙面人。
“你根骨奇佳，以后便随我练剑罢。”这是百里温那时的第二句。
可直到公输苇昨夜叼着根草想了半宿，才想明白了，自己的确没有甚么练武的根骨，大哥这样说，应该……只是希望他能愿意练剑而已。
他天生对自己有些敏锐的观察，因此，当后来他感到在剑术上完全没有大哥口中所谓的天赋后，起初对练剑的一点兴趣，也全然丧失了。
匡契拎着他没走多久，来到土路上便将他放下，警告他不要多作声。道上时时见到商人的马车来往，也有不少乡人正赶着牛车进城。
一驾牛车从匡契与公输苇身旁驶过，车上驾车的伙夫转头多看了一眼，见到两人的情状后，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摇醒身侧正打瞌睡的同伴，将鞭子交给他，那同伴揉了揉眼睛，伙夫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甚么人这是！说好轮值赶车，怎地自己先跑了！不过，这样倒也正好，谷异，你这趟的工钱可就归我了……”车上那人嘟嘟囔囔道。
西门口这条路上人声嘈杂，走了一会儿，公输苇忍不住向匡契问道：“你们是叫做戎人么？为何要装作秦国人？”
“不该问的，不要问。”
“你杀了我大哥，我也跑不掉，好歹叫我做个明白鬼罢。”公输苇抱怨道。
匡契瞄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们就是想坏了秦国人在中原的名声！”
“你们同秦国有什么仇么？”公输苇奇道。
“甚么？你不知道么？”
“没怎么听说过秦国的消息，听人说，秦人都是在西边养马的……”
“养马的……呵，养马的，说的不错！”匡契愠怒道，“我们戎人，也无非就是养马的，但秦人，他们同我们过不去！”
“秦人近些年跟疯狗一样，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地！我的女人和儿子，就是被秦人杀了。”
“我们此番前来，便是要让你们这些中原人知道秦人的丑恶，因此才放出是秦国剑客杀人的消息。我们是戎族的英雄！”
公输苇疑惑道：“你们要逞英雄，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同秦人在战场上一决胜负不就是了？”
“他……他们就是疯子！一帮不怕死的疯子！根本没什么国君和兵士可言，国君都是战阵中的兵卒！”匡契说到这，眼中不禁露出深深的忌惮。
这让公输苇也吃了一惊，他算是明白了，这帮戎人根本就是被秦人打怕了！是什么样的一帮人，才能让这些凶恶奸猾、不讲道义的戎人即便远至中原，提及他们时仍然心存余悸？
匡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愤怒地扇了公输苇后脑勺一巴掌，差点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闭嘴，兔崽子，不要多问！等我杀了那甚么大侠，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他恨恨地道。
公输苇被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恍惚间想起了初见百里温时，他说过的第三句话：
“只要你的武功足够高，便再没人敢欺负你。”
是不是武功够高，就不用挨这一巴掌了？
大哥，你说得对，我真该好好练剑的。
……
[1] 柳泽：淮阳龙湖分为东湖、南坛湖、弦歌湖、柳湖四部分，柳湖部分在陈楚故城西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