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司马的抉择
“昨日当国府都有什么事情?”蔡献舞脸上肥白的肉抖动着,眼睛又眯起一条缝,本来便小的眼珠子显得愈发阴险。
一直在当国府门口盯梢的差人道:“回君上,陈和清起便去了大司马家,天快黑了才回来。”
蔡献舞皮笑肉不笑道:“交情倒是不差……他那个儿子又去钓鱼了?”
“是,又是天不亮就去了……”差人答道。
“终归是个低贱的庶民罢了,”蔡献舞打断他的话,冷哼道,“你接着说。”
差人恭敬道:“喏。陈和昨日回家时还带回去了个女奴,是他在西门口买的。”
蔡献舞奇怪道:“西门口?西门附近哪里有贩卖奴隶的?”
“是曹国来的一伙商人,他们在西门口贩卖东西,其中便有些女奴隶。听说陈喑为了买那个女奴,居然花了一千金,整个上蔡都快传遍了。”
“什么?你说什么?”蔡献舞惊愕道,鼠须一样的眼睛居然睁得像两粒豆子,“陈喑那小子花了一千金买了个女奴?”
“千真万确。”差人笃定道。
蔡献舞大笑起来。
“这小子和他爹不一样,”蔡献舞说道,“现在我倒是有点喜欢这小子了。”
这时有人来传报说,司徒仲求见。
蔡献舞更加高兴起来,印恢么,每次来都有好事。
他将搜罗民女的事情交给了印恢去做,而印恢在这方面的工作能力令他很满意。他单独来找蔡献舞,基本上是寻到美女,专程来向他请功的。
不过蔡献舞也总是不吝赏赐。
没想到印恢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君上,救救微臣罢。”
这倒是让蔡献舞颇为意外,印恢在上蔡的臭名声他也知晓,你司徒印仲可是素来在上蔡横着走的,还有谁能把你吓到这个地步?
“臣得罪了大司马,他如今要提剑砍了微臣,臣现在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印恢哭丧着脸道。
你不敢出家门,怎么跑来宫里的?站在一旁的差人不由得暗自腹诽。
“什么,真有这等事?”蔡献舞有些惊怒起来,他知道印恢与驷度一直看不对眼,但驷度也没有必要如此你死我活罢?
况且,印恢要是死了,谁来帮他办这充实后宫的差事?
不过他有些狐疑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驷度这人办事畏手畏脚的,怎么会突然说要提剑砍你?”
印恢凄惨道:“君上也知道,驷度有个女儿生得俊,微臣的儿子昨日喝了些酒,一时没忍住,便同他女儿亲昵了一番。这年轻人之间男欢女爱的事原是不能避免——谁承想大司马却非要同我拼命了。”
侍立在一旁的差人惊呆了,听你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儿子先把大司马的女儿给玷污了,那不活该人家要给你拼命?但他也只敢暗中投去一道鄙夷的目光。
蔡献舞却笑起来:“你儿子也是犯浑,我看,叫他女儿嫁给你儿子算了。”
印恢惶然道:“臣不敢,听闻大司马同当国的交情也甚好,君上若是这样说了,微臣怕是明天就要尸横街头。”
蔡献舞若有所思。
“唉,有时候臣也想呐,大司马握着兵符,当国掌着相印,这上蔡城谁还能有比他俩再大的权势呢,所以臣是万万不敢惹的。”印恢叹道。
蔡献舞肥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怒气来。
“他不过就是个说媒的罢了!不过给他几分薄面,真当我是软柿子么!”
他站起身来,挺着如同大桶般的肚子,在殿内负手走了几圈。
“寡人要罚他们的封地!要罚,一定要罚……”他嘴里念念叨叨。
印恢忍不住了:“微臣此次前来,还是要送君上一个礼物。”
蔡献舞停下了脚步:“什么礼物?”
印恢笑笑:“君上可知君夫人有个妹妹?”
妹妹?蔡献舞当然熟悉,妫月的妹妹叫妫皎[1],是陈国先君的女儿,当今陈国国君的堂妹,生得面若桃花,所以人称“桃花娘子”。
传说谁只要见了她一面便要为其美色所倾倒,蔡献舞这个色中恶鬼也是经常对其想入非非。妫月曾认真地对他说:“我劝你不要见我妹妹,她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比想象中还要美?他于是更有些渴望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相见。
“人人皆盛赞桃花娘子的美貌,”印恢叹道,“可小人却听说,眼下有个比桃花娘子的音容更娇媚、身段更纤柔的美人,就在这上蔡城中。”
蔡献舞只觉喉咙发干,一股邪火“腾”地冒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印恢跟前,哑着嗓子道:“真……真的么?在哪里?”
“就在当国府中,昨日陈喑一掷千金,正是为了这个小娘子。”印恢心中暗喜,知道勾起了蔡侯的兴趣,平静地扔出这句话。
蔡献舞满脸尽是不可置信,他喉咙似乎有痰,发出“嗬……嗬……”的声音,转头对着本来站在一旁的差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打。
差人被打倒在地。
蔡献舞用脚愤怒地踩他:“为什么不早说?……你他妈为什么不早说?”
差人内心几乎崩溃——小人也听说她长得漂亮,但您也没问阿!
蔡献舞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他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回上首,轰然坐下,细看能发现,一双小眼睛憋得通红。
……
驷度从早上起便又开始听到女儿的哭闹。
他心如刀绞,恨不得剁碎了印宕。
但他犹豫不决,他在思考该何时动手才好。
昨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并没有想好。当街杀他么?影响太坏,不合礼法——那么寻机会在郊外杀他罢!但听说这小子怕了,这段时日要一直龟缩在城里。
不合礼法?礼法、礼法……当今天下还有什么礼法可言么!他讲礼法,可印氏那个杀千刀的小子,对他的女儿讲礼法了么!
陈和昨日劝他,若想杀印宕,便不要迟疑,即刻在城中寻他——这小子犯了这样弥天的罪,印恢若是被气昏了头,这小子被暴怒的父亲吓破了胆,说不定便能在城中寻到他,当街手刃仇人,之后如实禀报便是。
先斩后奏,有理有据,印恢根本说不得什么。
但驷度却一再犹豫,直到陈和回家,他也没有去寻。今早听下人说,印宕昨夜果然没在家,在城内寻了个馆舍畏畏缩缩地住了一晚。驷度后悔极了,早知道便听陈和的,上街去把那小子剁了!如今却没机会了,听说印恢训了他一晚上,清起找到了他,便把他架回家中严密地看管起来了。
驷度的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他也想过诉诸朝堂,却知道印恢是帮蔡献舞做那些破事的工具人,蔡献舞怎么会真的惩罚他?
女儿的哭声渐渐小些了,但并非安定下来,而是嗓子已经哭得快哑了,近乎于一种嘶吼——这个年月,几乎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会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她只可能嫁给最贫寒的士人了,甚至人家都未必肯出什么聘礼。
驷度正痛苦不堪时,得知了蔡君要宣他进宫的消息。
他有些疑惑,不知道蔡君为何要召见自己?
但他也不敢拖延,教下人备好车马,急急地出了门。
待驷度的车驾远去后。
身后的巷道中突然窜出许多宫廷侍卫。一个甲士走上前去,“嘭”地一声踹开了“大司马府”的大门。
……
驷度到宫内时已经临近日暮。
晦暗的光斜斜透进大殿,殿上却没有掌灯,这让他内心隐隐发毛。
他直直看去,蔡献舞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如同一只肥硕无匹的白鼠。
“君上。”驷度行礼道。
“嗯,”蔡献舞用鼻子答应了一声,“你同陈和怎么认识的?说说。”
驷度一愣,随即答道:“是有一次,两大夫因田产接壤,边界勘定意见不合起了争执,各自指使家丁踩踏对方田地,并在那个采邑[2]大打出手。先君听说了,教我与当国一同前去调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我刚到便去找到两个大夫,很快将事情办好,但当国却没跟来。走时见到他,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带了些吏员,先去核验了多少农夫的田地毁坏,冬季要拨多少粮食。当时那些家丁肆意践踏,许多临近的田地波及,后来才得知,若非当国核验清楚,回上蔡准备调粮,冬天的饥荒就不能避免。
驷度有些感慨起来。
“微臣当时感叹,大夫争田,我先想到的是断私事,而当国先想到的是慰民心,臣不如当国远矣。于是便与当国交好,时常一同喝酒谈事。当国辅佐先君与君上这些年,道无饿殍,路无盗贼。以往曹国商人南来做生意,多不愿在上蔡过夜,而今却必以上蔡中转,是国家安定繁荣的象征呵。”
蔡献舞强忍住打断他的冲动,待他说完,转过身来,冷冷道:“大司马的意思是,上蔡如今的繁荣,都是陈和的功劳么?”
驷度急忙道:“微臣不敢。”
昏暗的光线下,蔡献舞肥硕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只听他道:“大司马何必啰嗦这许多。寡人只问你,在大司马心中,陈和是何地位?”
“国家之公器,莫逆之好友。”驷度笃定道。
蔡献舞玩味道:“那么陈和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大司马愿出何等代价救他?”
蔡君这是什么意思?驷度有些吃惊,但仍然朗声道:“当国乃是国士,若是当国有难,微臣定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
太阳坠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光芒也荡然无存。殿内突然亮起烛光来,原来是许多之前便立在一旁的内侍,同一时间掌上了灯。
驷度这才惊愕地发现,除了内侍,竟还有许多甲士整齐地肃立在之前不甚明晰的黑暗中,像是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这时蔡献舞大笑起来:“好,好,好!既然大司马都这样说了,那我便请大司马来做个选择罢——”
他的声音变得像恶鬼一样低沉:“要么,你提剑,去亲手将当国府的人杀得干干净净;要么,你会看着你府上的家人被杀得干干净净。”
驷度全身的毛发都悚然立起,他下意识便要走出殿去,却被甲士挡住了。
蔡献舞嘲弄道:“没用的,近卫已经将你家中的人都捉起来了。”
“哈,哈,哈!选一个罢,大司马!”蔡献舞脸上的肉兴奋地抖动起来。
驷度状若疯狂,一次次向殿外冲去,甲士们叠了三层,一次次将他撞了回来。他瘫倒在地上,拔出剑要自刎。
“你若自刎,我保证你女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蔡献舞适时提醒道。
驷度绝望地箕坐[3]在地,双手不住颤抖。
蔡献舞也不说话,露出个残忍又愉快的笑容来,静静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过去了。
他的嘴唇像蝗虫的口器一样奇怪地翕动起来,
“我去。”
他坐在那里,像一堆被焚烧过的灰。
……
[1]即历史上著名的春秋四大美女之一,息夫人。
[2]国君封赐给卿大夫作为世禄的田邑。
[3]两腿张开坐着,形如簸箕,实际上就是跟个“大”字形一样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