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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蔡的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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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庐边的野花开得正艳,屋内杂草丛生,水井边冒出了几株野稗。一头麋鹿不紧不慢地在庭院内吃草,地上散着些快朽坏的竹简,似能表明曾有人在此居住过。不远处一棵高大槐树下,卧着四堆小小坟茔,似乎还有些新近吊祭的痕迹。傍晚,棚顶上一只乳燕振翅飞起,掠过这片树林,掠过田垄上归家的农夫,飞入了一座城池中。

    周庄王九年[1],蔡国国都,上蔡[2]。

    “啪嗒”一声,一枚白子稳稳落下。

    对面执黑的儿子陷入了长考[3],陈和眼神不在棋盘上,平淡道:“算来,已有快十年没见郑君了。”

    陈喑早已是个俊逸的后生。

    他轻轻道:“父亲来上蔡,也快十年了。可如今,父亲这个当国[4],还真能够当国么。”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陈和瞥了儿子一眼,道:“下你的棋罢。”

    陈喑抬起了头。

    “我的棋,不也是父亲的棋么。”

    陈和有些惊讶,示意陈喑往下说。

    黑子轻轻叩着腿,陈喑的眼睛还在棋盘上:“桓侯蔡封人赏识父亲,但父亲的方略他却不敢尽用。”

    陈和笑道:“有意思,说说。”

    “父亲要破空,而他却只是要父亲做活。”

    陈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如今的蔡君献舞,是蔡封人的弟弟,他又怎么样呢?”

    “怕是不愿让父亲执棋了罢。”陈喑摇头道。

    陈和手微微一颤,而此时陈喑已经伸手,落子。

    “啪嗒”一声,像是轻叩了陈和的心弦。

    陈和云淡风轻地道:“依你之见,是当破空,还是当做活。”

    陈喑摩挲着手中玳瑁白子:“桓侯愿做活而不愿破空,是顾小利而失大局。活棋一块,而满盘皆输。”

    陈和笑笑:“何以见得会输,蔡国如今不也挺好,人民安定。”

    说着,落下一白子。

    但令陈和没想到的是,陈喑竟不假思索,紧跟着落上一黑子。

    “一盘棋长着呢。”

    陈和盯着他那手棋:“你已能独自去栎邑了,郑君前几日还问你近况呢。”

    陈喑笑着拒绝了:“想留在上蔡,为父亲尽孝。”

    陈和板起了脸来:“怎么叫尽孝?你若有好归宿,那才叫尽孝。”

    说罢,思虑了半晌,慎重地落了一子。

    陈喑又陷入了长考中。

    陈和道:“说些别的罢——近来列国有何作为?”

    陈喑漫不经心地道:“父亲没听说齐国的事么?”

    陈和笑道:“那你便给我说说罢,这几日事情多,没去听什么消息。”

    陈喑似有似无地瞄了陈和一眼:“齐君,奉天子命令,送卫公子朔归国了,卫朔如今成了卫君,公子黔牟逃去了成周。”

    “啪嗒”一声,却并不是落子在棋盘的声音,而是陈和手中的白子滑落到了地上。

    陈和有些失态地捡起:“是么?”

    陈喑没回答,而是突然间落了一子。

    陈和强笑道:“齐君……好大的威风,近年郑国势衰,齐国拥山海之利,倒是雄视东方。”

    陈喑若有所思:“去年伐卫,蔡国也参与了,但是去年没成——父亲当时还劝谏过蔡君不要出兵罢,可蔡君还是出兵了。”

    陈和默然不语。

    陈喑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公子黔牟逃了,可是拥立他上位的左公子卫泄和右公子卫职——他俩被卫朔杀了。”

    “我听说,卫泄和卫职都是卫国先君宣公的弟弟,一个教导卫伋,一个教导卫朔。卫朔是靠下作手段当上国君的,怪不得左右公子要反他,可惜卫君黔牟上位了八年,卫朔这小人还是回来了。”

    陈和深深吸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身形有些颤抖。

    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说出一句话:“不要……直呼卫太子伋的名讳,他是长辈。”

    这个要求略显荒唐,但陈和声音中,竟似乎夹杂了些许央求的意味。

    陈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父亲,手中白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棋盘:

    “我不懂,父亲,你并没有告诉过我应当怎么称呼他。他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么?”

    他咬字颇为清晰。

    陈和有些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了下来。

    “下棋罢,”他说道,“该谁了?”

    陈喑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和挑挑眉,呼出一口气,攥在手心的白子已经覆满了手汗。他眉头紧锁地盯着棋局,像是在思索的样子。

    陈喑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再提这件事,转打听道:“听闻蔡君近来又要选民女入宫,父亲知道这件事么?”

    “我去劝过他,”陈和皱眉道,“他说,齐君做出那等淫乱的事情,国家照样强大,他不过是选些未出嫁的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陈喑惊愕道:“这怎么能与齐国相比,齐国那是老天赏饭吃,蔡国一共不过几个城邑,国小民弱,怎么经得起隔三岔五选民女入宫的折腾。”

    陈和落了一子,叹道:“蔡封人性格无常,蔡国国运堪忧。”

    棋至中盘,棋盘上呈现出的局势颇有些微妙。

    陈喑执的黑子起初大势造得颇大,陈和执白子破空后被黑棋咬住,在中间围拢了白棋一条大龙[5]。

    眼看白棋这条大龙便要成了胜负的关键手,陈和却叹道:“你在造势时压迫太紧,留了太多破绽。”

    “父亲似乎忘记了,我为先手,兵来将挡便是。”陈喑从容道。

    陈和不置可否地挑挑眉,眼看陈喑又落下颗黑子,他竟紧跟着拈来颗白子落下,转瞬间,两人落子如风。

    “啪嗒”一声,随着陈和一子落在大龙上,陈喑终于变了脸色。

    “这……竟是做了个劫么?”陈喑有些心慌起来。

    围棋中有“打劫”的说法,所谓打劫,便是说若出现虎口交叠的情形,黑白双方不可反复就同一个地方相互吃子,必须要在他处寻一个破绽进攻。若对方应了,便可将打劫的子吃回;若对方不应,便可继续进攻破绽,“劫”也随之消失。

    这本质上就是个对赌的赌局——是逼着对方在“应劫”与“破绽”中作出个取舍来,直到有一方出现了无法忍受的破绽,不得不舍弃“应劫”处的利益为止。

    这个劫关乎白棋这整条大龙的生死,若生,这条大龙将搅动整个中腹,原本造的大势便荡然无存。

    然而正如陈和所说,黑棋的破绽太多,这都是白棋的“劫材”。

    于是在打了几轮劫后,白棋尚有许多劫材可用,而黑棋已没有什么能值得白棋去应的劫材了。

    这个劫再打下去,结果只能是,陈喑勉强找到个价值远不如大龙的破绽来,白棋舍去了破绽那边小些的价值而做活了整条大龙,黑棋便败局已定。

    于是陈喑终于在一个破绽处选择不应,一子落下,彻底封杀白棋整条大龙——代价是,原本在一边严密的封锁被彻底捅开了窟窿,白棋长驱直入中原腹地。

    由于这片白棋本就是有根据的活棋,黑棋无法将其杀死,只能被动围堵,大费周章后才勉强堵住,但此时白棋的目数已经胜券在握了。

    “不用收官了罢,这局棋我输了。”陈喑将手中黑子投到棋盘上。

    陈和道:“棋理如此,事理亦是如此。好好领会罢。”

    陈喑若有所思,这一盘棋,他倒是悟出些道理和说法来。

    围棋中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此话非虚,越是边缘的势力,建立根据地便越容易、稳妥,根基扎实便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

    怎么叫边缘呢?

    远离压力聚集之地,周边不会有什么大的威胁,或说面对大威胁的方向不要太多。

    如今论天下诸侯国力,言必称齐、鲁、宋、郑、卫,但笑到最后的,或许是如今被列国忽视的边缘角色呢?

    自己这盘棋为何会输?

    这便是另一点了:若在根据地未稳时,贸然组起大势围空,看似占据压制地位,隐隐拢起了整片天下,然而实际上呢——

    根基未稳,围起的范围太空泛,那些地盘,实则都是虚的,被人一戳便要破掉!

    周天子起初也称得上是奄有四海,如今怎么衰弱成这副样子?

    因为王室真正掌握的根据地,如今不过剩了成周洛邑那一小片土地而已。

    名义上号令天下,但这天下的土地,实则不为他所掌控。

    往更深里去想,自夏、商以来,历代皆是为诸侯所覆灭,但又不得不依赖诸侯去管这天下广袤疆土,这岂不是个很矛盾的事情?

    将打下来的土地授予大小诸侯,何异于自裁其枝、自弱于人?

    一盘棋结束,陈喑却仍在长考之中。

    陈和有些欣慰地看着儿子,陈喑自小天资聪颖,一点便透。

    十年间,自己所学大都已倾囊相授,陈喑如今,只是还欠些历练罢。

    但喑儿——他太敏锐了,对于露出哪怕蛛丝马迹的事情,便着令人生畏的洞察力。

    尤其当这件事情,成为萦绕在他心头的执念,他便能从冰山一角中,知觉出来背后一些庞大的轮廓。

    这是令陈和忧心的,他不想看着儿子去为此枯耗心智。

    没有母亲,固然是陈喑无法释怀的心事,但关于这件事,陈和又怎能释怀呢?

    转眼间,那个寡言的孩子已经年及弱冠,有些事情,也到了该告诉他的时候了。

    ……

    [1]周庄王九年:即公元前688年。

    [2]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

    [3]长考:围棋术语,指长时间思考。

    [4]当国:列国对官职的称呼不同,当国相当于国相。

    [5]大龙:围棋术语,指在棋局上尚未获得安定,可能受到对方攻逼、威胁的大块棋子。

    [6]定式:围棋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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