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隐的厨子
郑突再一次审视起面前这个男人。
他的面容有些瘦削,神色古井无波,但最教他难以忘怀的,是此刻他深沉而沧桑的气质。
“先生有什么话教我?”
陈和缓缓道:“谈不上教……草民在朝歌时,也无非就是个烹鱼的厨子罢了。我要说的,也只是鱼的事情。”
鱼的事情,怎么解决人的问题?
郑突有些失望,但还是客气道:“先生请说罢,愿闻其详。”
“戈牙鱼,”陈和拨弄了一下简陋案几上的鱼骨头,道:“此种鱼身具骨刺,骨刺立起时便容易划伤人手。”
“明明都要用手去攥鱼,可做鱼的人,手上的伤痕往往比捉鱼的人多,君上说,这是为什么?”
“想来是要杀鱼时,便要攥得更久、力气更大些,反倒容易被伤。”郑突沉吟道。
陈和笑道:“厨子杀鱼时往往以为,砧板上的鱼已在掌握,便容易掉了戒心。”
“听闻渤海有种腊头鱼[1],身兼剧毒却肉质极鲜,在那里,每年都有做鱼时被毒死的人。”
“草民窃以为,能够毒死人的鱼,往往是在厨子手边的。”
郑突有些省悟了。
“祭足此时,便正如同那懈怠的厨子。而君上此时,正如一尾剧毒的鱼。”陈和目光灼灼道。
郑突显得有些紧张,犹豫道:“先生的意思……是教我回到郑国么?”
陈和笑道:“最易伤人的鱼,非在手底,而在手边。君上可知栎邑[2]?”
郑突一愣:“当然,栎邑乃颍水重镇,以前叫夏邑,是夏禹国都所在。”
“祭足封他的亲信檀伯做了栎邑大夫,但寡人记得,那家伙并无什么才干,溜须拍马倒是有一手。”
陈和点点头。
“草民听闻,檀伯在栎邑用诸般苛政,栎邑人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了。只消君上向栎邑人振臂一呼,只怕檀伯便死无葬身之地。”
郑突双眸爆出精光来:“那么到时……”
陈和轻叩了一下案几:“那么到时,可借栎邑取颍水[3]之南,郑国半壁河山。”
“颍水之南的封邑大夫,他们大都不是祭足的亲信。君上又有领兵的将才,从则封,不从则攻,草民以为,月余便能拿下。”
“只消取了颍南之地,便进可攻,退可守。到那时候,君上回都的事情,便大有可为了。”
郑突甚至忘记了赞叹,只顾着出神了。
他虽然孔武有力,却并不蠢笨,反复斟酌起来陈和的说法。
思虑再三,问题只有一个——
郑国精锐皆在新郑,若新郑发兵来攻,他要怎样办呢?
陈和淡淡道:“君上可是不愿向宋国求援?”
郑突下意识答道:“当然,”随即愕然道,“先生知道?”
他的母亲雍姞[i]是宋国人,传言说,她与宋国国君宋冯有染。
当年,本是他的哥哥太子郑忽即位,但宋冯诱捕了祭足后,逼迫祭足要求郑忽让位给郑突。
祭足那时已经操控了整个朝堂,自然有这个能力,哥哥郑忽听说后,自知无力改变,便逃亡去了卫国。
郑突对于宋君始终有种复杂的情感,甚至有种不能言说的隐秘猜测。
“君上夺了栎邑,根本不必去宋国求援,”陈和沉着道,“宋君一定会发兵攻新郑,并且一定不会成功。”
郑突有些听不懂了。
“君上以为,宋君是希望面对一个统一的郑国,还是分裂的郑国?”
他心下恍然大悟。
“先生说的是呵……郑国的水越浑,宋君怕是在商丘[4]越安心罢。”郑突心中一阵酸涩。
宋冯若发兵,那么郑忽便不敢攻打栎邑;他若不胜,郑国便就此南北分裂——多好的算计,多像宋冯的风格。
何况,假使哥哥再度即位,他又要再度将他赶下君位么?他不禁回想起往事来。
当年郑庄公还在位时,北戎南侵华夏诸国,他在军中向父亲献策,大败戎师四百里。
得胜后那晚,郑突同兄长在一个营帐中畅快饮酒,郑忽笑着对他说,以后郑国的兵马就要仰仗他了。
兄长是有德之人,将来定会再成为父亲那样的明君。
郑突这句话说得发自肺腑。
然而,当他被推上君位那一天,一些事情再也无法改变。
比如,权力对心脏的蚀毒;比如,曾经相亲相爱的兄弟永远成为仇雠。
如今他逃离新郑,祭足定然会再去将哥哥接回新郑即位,兴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就只会待在栎邑,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也足矣了罢——
足矣么?
可是心中又有多么不甘心。
郑突知道,哥哥郑忽是个仁德的人,待人亲厚,却没有什么政治手腕。而郑忽的两个同母胞弟,更是懦弱无能。
难道父亲一死,郑国便要这样快地衰亡在他们手中么?他不甘心呵。
如今他终于明白,国君之位,原是世上最大的诅咒。当坐上去一回后,任何人都无法再遏制对这位置的渴望。
矛盾复杂的情绪充斥他的胸膺。
去栎邑罢,去栎邑罢。
无论如何,他不能错失这个机会,去了栎邑,以后一切都还尚有余地。
想到这,郑突叹道:“我会去栎邑,但……不知道会在栎邑待多久了,先生愿随我去么?
“草民早已不问政事,在山野间散漫惯了。”陈和摇头道。
郑突略一沉吟,自己还不知道要在栎邑待多久,虎口拔牙,危险重重,也无怪陈和不愿随他去了。
“那不如就在这蔡国,送先生一场富贵罢。也算是我对先生一番指点的报答。”
“君上替草民求富贵,只怕反倒成了我的劫难。”
郑突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本想就此作罢,但转眼瞥见了还在津津有味喝着汤的陈喑,心中忽然一动。
“先生以为,这孩子的天资如何?”
“青出于蓝。”陈和只答了四个字。
“山野间做出来的珍馐,又有几人能够品尝?”郑突意味深长道。
“本应当成为一国之中绝顶的厨子,做出让天下人都称道的脍、炙,假如一辈子隐于林间孤芳自赏,该有多么可惜。”
陈和神情一滞,闭上了双目。
郑突走了,跨上了那匹黑鬃大马,据他说,还是当年征讨北戎时的坐骑。
雍纠就葬在那三个小土堆旁,槐树下成为了四个土堆。
陈喑还是有些疑惑,父亲是怎么知道他是郑国国君的?
“这种衣着马匹,一定是贵胄之后。马匹自蔡国北方来,多半是与郑国有些干系。”
“新郑君即位后的这几年,郑国权臣祭足专权,而祭足又是当年太子忽一系,所以郑国朝堂迟早有场大变。”
“郑君今日这般情状,必定就是在庙堂之争中失利了。”
陈和条理清晰地说道。
陈喑惊讶道:“爹,郑国朝堂的事,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
陈和遥遥望去,目光透过林间稀疏的雨幕,不知落向了何处。
“喑儿,你的字识得差不多了罢……明日开始,我该授你些真学问了。”
……
[1]腊头鱼:即河豚。
[2]栎邑(音“立亦”):今河南省禹州市。
[3]颍水:今称颍河,淮河最大支流,主要流经河南省中南部以及安徽省北部。
[4]商丘:宋国国都,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为商朝早期都城,武王灭商后仍将此地封给商人后裔,宋国国君就是纣王兄长微子启的后代。
另:
脍(kuài):春秋战国流行的做法,将鱼、肉细切,类似刺身。
炙(zhi):烤肉。
[i]春秋战国时期,女子在史书中的称呼是“称号(未必是谥号)+姓”(例如文姜、哀姜,雍姞的“雍”应当被视为称号),对男子的称呼是“氏+名(字)”(例如屈原,芈姓屈氏,名平字原,所以也有叫他屈平的)或者直接称其字(例如子鱼论战中的宋国大夫子鱼)。
春秋时期姓与氏是分开的,氏具有地域性,相当于今天称呼人时说的“姓”,而且是可以改变的;而姓代表的是所属的上古时期部族,是用来区别婚姻的,不可以改变。
例如姜子牙是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在当时的称呼应当是“吕尚”或“吕子牙”。楚国国君姓熊是广为人知的,但事实上是楚国国君为芈姓熊氏,所以被称为熊通、熊赀等等。许多小说(例如《东周列国志》)中套用现代的称呼方式,称国君采用“姓+名”,其实完全不符合当时的称谓习惯。
春秋列国国君大都以其国名为氏,故此郑国国君虽然姓姬,却应当叫郑突;周天子的氏当然是周,因此大家熟知的武王姬发,其实应当被称为周发;说起齐桓公许多人便知道是姜小白,其实齐国是吕尚的封国,国君历来是姜姓吕氏,因此桓公其实应当叫吕小白。
无论其中变化有多么复杂,最核心的一点是男子要称氏,而女子要称姓,因此本书中尽量尊重这个历史事实。男子采用“氏+名”的称呼方式,女子采用“姓+名”或者直接称其小字的方式。但一些名字作者为了讨懒,不再另行起名,例如檀伯、文姜、雍姞、雍姬等等。
所以,读者如果看到“女儿和父亲不是一个姓”这种情况,请不要感到奇怪,姓和氏都没有变,只是父亲用氏称呼,女儿用姓称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