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类农场（十四）
许蔚说话的时候隐秘地使用了一点催眠技巧, 杰奎琳博士自然对此一无所觉。
她只是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无端地萌发出了一种亲昵，倾诉欲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好吧。”博士僵硬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宛如脱力般在椅子上坐下。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颓败, 好像什么长久以来的愿景被打破了似的。
“你先坐。”她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凯恩的情报有误，这群人并不是警方的人，这令博士十分失落且难受。
但她对许蔚产生了莫名的信任，愿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许蔚讲一讲。
这真是太奇怪了，杰奎琳博士这样想到。
明明几分钟前她还对眼前的年轻女人充满了警惕, 甚至怀疑过她是不是阿德拉·小林德曼找来试探她的线人。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博士垂着双手靠坐在椅子上，双眼变得空茫, 似乎正透过实验室冷色的金属天花板看向回忆中的某一处。
“他曾经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认真、上进、对医疗科学怀有崇高的敬畏。”杰奎琳博士低声道，“我们把治病救人当作一生的目标。”
杰奎琳博士和小林德曼先生是在大学中相识的, 她从他本科时期起就担任着他的教授, 后来小林德曼先生升上了研究生和博士，也一直在杰奎琳博士的实验室里学习。
在杰奎琳博士最初的印象当中，她的学生阿德拉是个没有什么缺点的人, 就像是被造物主眷顾的宠儿。
他有着优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养，长相气质都属上乘, 性格开朗但又不傲慢，并且头脑非常聪明, 无论是吸收知识还是思考问题, 速度都快得惊人。
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很喜欢他。
硬要说起来的话，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学术上有些太过固执，有时陷进一个问题里，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即使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弄清楚问题的答案。
“但我那时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只是偶尔会有些担忧他的身体。”杰奎
琳博士微微皱着眉。
科研界需要这样忘我的、为了探索未知的奥秘甘愿奉献自己的一生的人。
杰奎琳博士曾经无比肯定，小林德曼会创造出比学校里所有人都更高一筹的成就。
但她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说？”许蔚打断了杰奎琳博士充满愁绪的回忆，“他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吗？”
9号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集中了精神，紧紧盯着博士。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杰奎琳博士道，“我们开创了93号基地，研究出了新的技术，将器官克隆的成本降低了60，无数病人因此得到了新生。”
直到那位得了血液病的富豪找上了他们，希望出重金购买他们的技术。
杰奎琳博士不愿意，她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科研机密外泄。
于是小林德曼先生遵循了自己老师的意见，回绝了富豪。
但富豪不死心，私下里买通了基地里的研究员，将资料偷了一份出来。
富豪将资料拿回他的私人实验室继续研究，针对自己的病症进行了更加具有指向性的改良。
“这个部分我们知道。”许蔚道，“后来那个富豪不干人事，害93号基地垮台了。”
“对。”博士点了点头。
由于富豪的私人实验室监管不力，他的克隆体提前苏醒，在蛰伏数月后自行打开营养舱，逃出了实验室，并将富豪的罪行公诸于众。
“克隆人的人权问题在那时被第一次正面提出，后来克隆技术被禁止用于医疗救援，我们十数年的心血也毁于一旦。”
那段日子太过黑暗，即使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再度回想起来时依旧觉得阴云密布。
对于学者而言，研究就是生命，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方向，克隆研究被禁，为之痛苦的不只有希望破灭的病人们。
“我当年原本已经想放弃了。”杰奎琳博士道，“我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当年那件事其实给了博士很大的打击。
在富豪那起案件被严查以后，更多黑市和私人交易的
内幕通过各种小道消息外泄，世人这才知道，遭受折磨的远不止富豪家那“几个”克隆人而已。
这是一个庞大的，难以查明，也难以斩断的利益链条。
“几乎全部的克隆人从诞生起就是为了做其他人的药引。”博士的眼中含着不忍，“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甚至从未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
这对博士一直以来的信念造成了动摇，她开始自我怀疑，自己研究的东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就是反人类的？
在此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游离于她所热爱的科学之外，反倒转头钻研起自己从前不屑一顾的宗教信仰和哲学。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年多，我当时联系上了一所修道院，想去那里用余生赎罪，但阿德拉再度找上了我。”
杰奎琳博士道：“他劝我和他一起继续我们的研究。”
小林德曼先生告诉他的老师，他通过葛兰集团强有力的背景联系到了政界上层人员。
“律法刚刚颁布，无法立即为我们放宽界限，但我们的呼声并不是无人关注。”小林德曼先生一如往常地镇静，仿佛一点也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打击到。
“今后，我们的研究将会以一种半灰色的中间状态开展，不会有人来查我们。”他这样对自己的老师保证道。
同时他也对杰奎琳博士做了诸多的心理疏导，两人彻夜长谈。
博士被他说动了。
她来到了在93号基地旧址上翻修扩大了数十倍的明日庄园，开启了她新一阶段的研究。
说到这里，博士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有所怀疑了，他为了遮掩我们的研究，弄出来的阵仗未免有些过于庞大，也过于刻意了。”
那成百上千亩实验田和根本不存在的新技术令她心生疑窦。
如果只是为了掩饰他们秘密进行的研究，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但杰奎琳博士和小林德曼先生太熟了，她发自内心地将他当作自己人，因此一开始没有把事情往这样糟糕的地方想。
“起初我并不知道农场部的存在，每天只是呆在三楼的保密区里
工作。”她继续道，“但过了一阵子，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怀疑。”
在明日庄园中呆了几个月后，博士发现自己的研究方向在小林德曼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有些怪异，并且她说不出怪在哪里。
“他说这是国家监管着的保密项目，所以我所负责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博士道，“他从未告诉我研究的最终方向是什么，以及我所负责的这部分内容会被运用在何处。”
“我的新项目研究的重点是记忆与脑神经修复克隆，和从前的研究方向截然不同。”
小林德曼找她的时候曾说过，他们不会去做和那个富豪一类的有违伦理道德的事，只着重于单体器官克隆。
大脑当然也可以算是单体器官，而且是整个人身上最神秘、最值得挖掘的地方，虽然如此，杰奎琳博士却越来越觉得事情有问题。
“我开始不再全身心地投入实验，转而观察起阿德拉的行踪来。”
这一观察，她便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小林德曼先生竟然一直与那位富豪保有联系！
“那位富商叫裴吉，克隆人事件爆发后他只是受到了当局的警告，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处罚。”
因为相关律令是后来才颁布的，无法对裴吉过去的行为作出审判。
裴吉因此保全了自己，只是不痛不痒地被罚了一些款。
但他的名声毫无疑问是臭了，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人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神隐。
“我真的从没想过，阿德拉会和他搅合在一起……还是在那么早以前。”博士喃喃自语。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偷资料的研究员！
一切都是小林德曼先生和裴吉的私下交易。
“为什么？”程晓星忍不住出声问道，“小林德曼先生也不缺钱啊？”
博士点了点头。
他当然是不缺钱的，他这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但裴吉让他动摇的点从来也不是钱。
“他不在意钱，但他在意研究。”博士道，“裴吉那边的科研专家水平也很高，而且他们专精于裴吉的血液病，更替血液这个提
议令阿德拉很感兴趣。”
程晓星听得后槽牙都发酸了：“这么变态的事情，他感兴趣？”
把一个人抽干灌到另一个人身体里去什么的……他光是想想就浑身刺挠。
杰奎琳博士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这的确就是事实。
原来那件事里痛苦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原来阿德拉根本不觉得那群克隆人的遭遇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事情。
她的学生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救世救人的崇高理想。
他唯一热爱并为之疯狂的，只有科学。
“为了研究，他可以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那些克隆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一些可以随便摆弄的东西，就像案板上的猪肉。”杰奎琳博士的眼角微微泛着红。
裴吉用克隆人更替血液的计划失败了，但他的团队在实验过程中意外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实验数据。
他们制造的克隆人竟然能够拥有一部分属于本体的记忆！
“当时他们使用的还是传统的克隆方法，克隆人是由一枚本体的细胞缓慢发育而成的，这样诞生的克隆人本不该有本体的记忆，但偏偏就是有。”
克隆人有记忆，这着实说不上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对本体还是克隆人。
裴吉的那个四号克隆体也是因此发现了自己身处险境，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确实非常神奇。”博士谈到了科研领域，暗淡无光的双眼终于有了一点光亮，“一个在培养皿和生长药剂中长大的克隆人，居然有着一个成熟的40岁男子的记忆，这是大脑的自我拯救。”
小林德曼先生对这件事产生了狂热的兴趣，盖过了之前他所接触到过的任何项目。
非常不幸的是，他还未对此进行任何探索，克隆技术研究就被当局明令禁止了。
“其实律令颁发这件事背后很复杂，并不只是为了保全克隆人权益这么简单。”博士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一些政治因素……裴吉当时的换血实验虽然失败了，但实际上，他离真正
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项血液病虽然罕见，却也并非他一人独有，有几位政商界的高层人士同样受此症困扰。
小林德曼发现了转机，以裴吉为中间人，拜访了那几位大人物。
“后来就有了明日庄园。”博士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小林德曼想研究克隆技术，裴吉和那几位政界大佬想治病，两方人马一拍即合。
许蔚总结道：“所以明日庄园才弄出这么大阵仗宣传新技术，他们是要为那些人的康复找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
“对。”博士认可了她的想法，“这一年里，阿德拉的行动越来越疯狂，我几乎都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有了政界高层做靠山，小林德曼先生的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他找来无数没有身份的贫民进行实验，制造出大量克隆体存放在农场部，把这里弄得像个人间地狱，自己却从中收获了无上的满足和快感。
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中，小林德曼先生不仅掌握了大量与脑部克隆相关的数据，甚至研发出了全新的克隆技术，能够在几十分钟内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还原一个人的原貌。
“你说的就是我们吧？”依旧被捆在椅子上的克隆版许蔚闻言出了声，“像我们这种被他扫描了一下就弄出来的克隆人，就是他新技术的产物？这技术完善吗？有没有什么bug？”
真正的许蔚和杰奎琳博士同时看了她一眼。
“不好意思，我想问清楚一点，事关我自己的性命。”克隆许蔚双手反绑着耸了耸肩，“毕竟，克隆羊多利只活了六年。”
其实杰奎琳博士并不知道克隆羊多利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不妨碍她听懂克隆版许蔚的话。
杰奎琳博士看了一眼真正的许蔚，有些迟疑地回答道：“这个我不是太清楚，据我所知，有一些小问题，但不影响整体的健康与寿命。”
她叹道：“阿德拉对这项技术看得很严。”
小林德曼先生原本并没有让杰奎琳博士接触到这些阴暗面的意愿，因为他太清楚自己的老师是怎样一个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
在杰奎琳博士发现真相并爆发以后，小林德曼先生就将她囚禁在了农场部里。
“你为什么不跑啊？”程晓星疑惑道。
他觉得这里的安检也并不是太严密，何况博士还有辛先生做帮手。
博士苦笑道：“我想过要跑的。”
但小林德曼已经先她一步对外发布了她偷盗科研资料逃跑的通缉令，她即使是逃去国外也插翅难飞。
况且——
她伸手，拉开了身后的布帘。
一排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手术床展现在众人眼前。
“我留在这里，起码还能不断地收集信息。”杰奎琳博士望了一眼屋子里目瞪口呆的旅客们，“可我要是走了，就不确定另外的我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布帘子后面的五张手术床上，赫然躺着五个一模一样的杰奎琳博士。
这是小林德曼先生用来威胁她的手段之一。
“靠！”程晓星一天之内无数次被冲刷了世界观，“太特么变态了。”
“等等。”许蔚见杰奎琳博士一副话匣子打开刹不住的模样，赶紧制止了她，“说了这么多，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和小林德曼先生有关吗？”
“你恨小林德曼先生吗？”许蔚见博士一时间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开始循循善诱，“需要我们去把他做掉吗？”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口中要“做掉”的是这个世界著名的财阀之子，高科技人才，政界大佬的救命稻草，外出身边的随行保镖能有一箩筐。
程晓星听得嘴角又抽抽了。
又来了，许老板又来了，她总是时不时地透露出自己的土匪本质。
博士也愣了一下：“啊……不，你不需要这样做。”
她叹了口气：“我很难阐述自己对阿德拉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与我在学术上最合拍的孩子，我……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我并不想要他付出死亡这么惨重的代价。”
虽然小林德曼先生为了研究弄死了很多人——有贫民也有克隆人，但杰奎琳博士依旧很难说出“要他死”之类
的话。
她是真心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的。
“如果可以。”博士道，“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这件罪恶的事情能够停下，再也不要发生了。”
“行。”许蔚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再也不发生我也没法保证，但现在就停下，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任务核心人物已经亲口说出了她的愿望，一切故事背景也已经弄清，她的愿望合情合理，现在到了旅客们出力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9号实验室的大门忽然猛地发出了一声巨响。
屋内众人急急扭头，厚重的金属门板上竟被不知什么东西砸出了一处凹陷。
接着又是几下。
眨眼的功夫，大门被踹开，空空荡荡的门口凭空冒出来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