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与自己和解
17岁那年，江淮月高三。
她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婚后被法院判给了父亲，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老头子是一个挺和善的人，江淮月小的时候家里穷，老头子辛苦打工也才勉强维持收支。
等她到高三的时候，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们家，老头子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他说他要回馈社会，要捐钱给山区儿童读书。
江淮月翻了一个白眼，说，不如把钱给我，让我日子过得滋润些。
然后江淮月人生第一次拿到了五百块零花钱，她立刻买了五斤荔枝，边哭边吃。
高三学业繁忙，老头子给她的生活标准提高了很多。以前江淮月不敢吃的贵菜，比如十五一份的炸虾，她终于可以试试了。
但学校食堂的虾可能不太新鲜，她严重过敏了，整个人红肿了一圈。
老师急忙让她打电话叫老头子带她去大医院，老头子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就骑摩托过来了，但他们家离高中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在老头子到学校之前，江淮月躺在宿舍床上休息，她脸上热热的，吃了在学校医务室拿的药，脸上敷着冷水毛巾。
她想，睡一觉也许就好了。
她没有等到老头子。
老头子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撞了。
望着手上那个小小的盒子，耳边充斥着这种声音。
货车司机一家的道歉声，他们说货车刹车失灵了。还有姑姑一家的骂声和哭声，她们说你们全责，要赔钱。
江淮月怔怔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和老头子其实差不多重，老头子很瘦小，但是能抱得动她，她却抱不动老头子。
她曾经说，等我再强壮一点就能抱起你了。
她曾经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能参加工作替你分担了。
如今她唯一的家人静静躺在她的手上，江淮月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她茫然地睁大眼，心底没有什么悲伤。
她不觉得老头子离开了，所以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不敢相信。
她拒绝了姑姑一家的好意，执意独自一人回家。等到夜深人静，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叫她关灯，也没有人叫她快点上床睡觉。
她在客厅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突然觉得好累好累，她倒在沙发上，蜷缩着身子，伸手抱着自己的腿。
她想，睡一觉也许就好了。
小月红着眼睛步步紧逼，“他是被你害死的，你怎么能忘记，你怎么能忘记，江淮月!如果不是你过敏，如果不是你让他来学校带你去医院，他怎么会死!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过得这么苦!”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冲着大江，也冲着她自己。
大江深吸了一口气，她稳住心神。
17岁的她正是最悲伤最愤恨的时候，20岁的她已经逐渐释怀，如今的她，谈起父亲时比起撕心裂肺的痛苦，更多的是缅怀，“我没有忘记他。”
她非常平静，她接受至亲的离去，疼痛已经被她埋在内心深处，“而且那也不是我的错，孩子生病了就是要告知父母，严重过敏可能会死的……”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意外——”
小月听到她的话，越发气愤了，在她眼里，大江的行为就是背叛，“你知道什么？意外又怎么了，他要赔命，他要给我爸爸赔命，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
她不能接受自己未来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你为什么忘记了？你为什么能笑得出来？”
她的情绪已经快要崩溃了，原来自己居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江看着精神崩溃的年少时的自己，被悲伤的气息感染，眼睛一红，她抱住小月，也抱住了年少时的自己。
“我只是成长了而已，你知道什么是成长吗？每当你回头看向曾经的自己，突然发现自己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大傻逼，那你就是成长了……”
小月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大江的温暖让她久违地感受到安心，她闷闷地问，“你这是在骂我吗？”
大江嘻嘻一笑，“怎么会呢？”
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没关系的，我要是一直哭哭啼啼，老头子也不会安心离开吧？”
握紧拳，一下一下捶打地面，小月崩溃大喊，“那就不要离开，那就永远陪着我啊，我不怕鬼啊!”
大江心中一涩，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拒绝接受就能当作没有发生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老头子他并没有消失，他一直活在我们心里呀。小淮月，你知道吗？你再长大一点，出来工作收入稳定后会资助一个家庭困难的学生读书喔。”
小月记得，刚刚中奖的时候，老头子一直嚷嚷着要回馈社会。
“你去完成他的心愿了？”
大江点头，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还有啊，什么叫以后变成我这样的人让你觉得很绝望啊？我很差吗？我前世有正式工作还有副业，有男朋友还有房有车，你以为这一切很容易吗？”
小月瘪嘴，“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就算家财万贯，内心也是一片荒芜。”
大江感觉自己被骂了，她用力抱紧曾经的自己，低声道，“我没有忘记，我一直记得，因为一直记得，所以我决定听从老头子的话，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放弃是需要勇气的，坚持也需要勇气，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逐渐明白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容易的……所以我选择接受，我决定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她故作轻松，“现在看来，我之前做得还不错嘛。”
小月还是不能接受，她将一切都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不愿意放过自己，“可是如果没有我……”
大江打断她，“我收拾父亲的遗物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日记，你看到了吗？”
“……你是变态吗？老头子的日记你都看？”
大江再次被骂，但她决定对过去的自己宽容一点，“老头子说，如果没有他那个烦人的女儿，他可能没有勇气到处求职，努力生活。”
小月咬着后槽牙，“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把他抛到脑后，你也不能和别人笑得那么开心，明明他已经离开了，你怎么能不悲伤？”
你就应该一辈子难过悲伤!你怎么能走出来？
有些伤口不会消失，它会变成烈酒深埋于心底，等未来重见天日，昔年的苦涩会褪去，取而代之醇厚的香味在心里弥漫。
“小淮月啊，没关系的，就算你现在觉得未来一片绝望，也请坚持下去吧，说不定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呢？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一定会有的……”
创世神诅咒了自己，小月因此而生。
不愿意放过江淮月的不是其他人，是曾经的她自己。
怀里小月的黑暗气息逐渐变得虚无，她本就是从怨念和恨意中滋生的诅咒，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自然就要消失了。
大江有些不舍，她这算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吗？
小月毫不犹豫推开江淮月，她冷眼上下扫视，“就算你刚刚说得天花乱坠，我还是觉得你这个窝囊样子看着让人生气。”
大江无语凝噎，你这个中二病少女怎么有脸来贬低她这个精神状态还算稳定的成年人，你惹了多大麻烦你自己不知道吗？
小月昂着头，一脸傲娇，“不过，就算你勉勉强强及格吧，你现在和那个老头子一样，一天天尽喜欢说些大道理。”
好像心底某处被狠狠撞了一下，大江的泪水决堤，小月有些慌了，她哭什么？一开始她追着又打又骂，她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哭什么？你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江淮月哽咽着，“那是当然了……”
小月莫名其妙也很想哭，她看到了还算不错的未来，她知道她还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和资格。
江淮月泣不成声，她的坚强一击即溃，她的思念一泻千里，“……那是当然了，我可是爸爸的女儿啊。”
理所当然……会像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