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鬼上身
秦劲松没了,秦柏也没有感觉到家里少了一个人。
仿佛这个人本就不该在家里存在一样。
如果可以,秦柏甚至想把墙壁上悬挂的秦劲松的遗像扯下来扔掉。
有关秦劲松的所有痕迹他都想抹得干干净净。
他头脑里经常浮现的是那座黑塔。
那是一座可憎然而又可爱的黑塔。
攀上这座黑塔,他才能摘星星够月亮。
李二姑娘最懂儿子的心事。
她去找她的哥哥。
“柏儿盼着和王家的亲事早成。”
“真的吗?柏儿倒是识时务。”李支书问。
“可他老子才死,重孝在身,不宜谈婚论嫁。”
“这有什么难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脱孝不一定要三年。”
“再少也得一年。”
“这看各地的风俗。东海边上都是一次性清,早上白带子进,晚上红带子出,也没听说有什么顺遂不顺遂。我们这里的人保守点,只要你顶得住闲言碎语,什么时候都可以。”
李二姑娘咬咬牙说:“为了柏儿,我有什么豁不出的!那就五七的时候一并把孝脱了。”
“到底是我妹子,思想还算开通。你回去准备吧。我抽空再和王书记联系。王书记也不希望拖延。”
李二姑娘回家跟秦柏一说,秦柏十分高兴。
眨眼就到了五七。
秦家只请了几个至亲长辈,诉说了一番苦情,拜托他们跟其他亲友打打招呼祈求谅解,同时把脱孝的红带子分发到各家各户。
秦劲松的遗像被取下来塞进了柜子底下。
门框上重新贴上了红对联。
屋里屋外粉刷过一遍,都见了新。
另择的良日终于到了。
秦柏理了发,修了面,穿一身新做的衣服,光光鲜鲜。
厨房里,烹炸烩煮,热闹非凡。
餐桌上,碗碟杯盘,一应俱全。
白事未久红事登场,队里的人少见多怪,闲言碎语自然免不了。
但是大家最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让秦家这么迫不及待?
树荫下,草垛旁,到处聚着准备看新鲜的人。
渠道上出现了一个车队,清一色崭新的凤凰自行车。
“这派头真是少见。”
人们啧啧称奇。
那时候农户人家还很少见到自行车,更遑论崭新的凤凰自行车了。
为首的大家都认识,是李支书,头梳得笔滑,面含着春风。
后面的一位在秦劲松的追悼会上都见过,是公社的王书记。
王书记的车子上披着红挂着彩,后面的衣包架子上驮着着高高的彩礼盒。
任家新媳妇说:“秦会计一定是倒插门!不然,为什么女方行彩礼?”
王雅琴扯扯丁一鸣,说:“一鸣,你也找个高官去当上门女婿,划得来。”
丁一鸣说:“秦会计稀罕,我不稀罕。”
“口是心非,眼睛瞪得乌溜溜的,还说不稀罕。”王雅琴故意开玩笑说。
丁一鸣说:“我眼睛瞪得乌溜溜的不是看彩礼,是看王书记后面的那一位。”
王书记后面那一位,大家也看到了。
嗬,这一位可不一般。
黑脸硕大,泛着油光;鼻子高拱,窟窿朝天。眼细似嵌缝,唇厚如淤肿。若非红衣裤,错当梁山汉。
“秦会计的未婚妻原来这副尊容。”
见到的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那么一个完美主义者竟能如此降格以求!
看来,在权势面前,很难有人不折腰。
任家新媳妇编了个顺口溜哼唱起来:“一个白来一个黑,两位新人是绝配。一个壮来一个瘦,原来黑熊驮白猴。”
王雅琴笑得直不起腰,说:“姐姐太有才了!”
任保福不屑一顾地说:“绕半天没说到点子上,还是俗语来得形象——得木子(方言:螳螂)扒冬瓜。”
任家新媳妇白一眼丈夫,笑着说:“这句话也只有你过来人想得到。”
丁一鸣问道:“什么意思?”
任家新媳妇神神秘秘地说:“等你娶了雅琴就知道了。”
丁一鸣看向王雅琴:“你懂吗?”
王雅琴大概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羞红了脸:“别听她胡说,她有什么正经话说?”
车队拐进了秦家门口,大家各自散去。
秦柏和李二姑娘迎了出来,又是寒暄又是递烟,不亦乐乎。
车上的礼包早有人取下,摆满了柜子。
李二姑娘说:“这礼该我们行的,倒让亲家破费了。”
王书记说:“谁行都一样。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
李二姑娘一边连连应是,一边将早准备好的红包塞给王秀丽。
王秀丽大大方方地收下,说:“谢谢你,娘。”
你看这王秀丽多不见外,不等吩咐都改了口。
李支书说:“柏儿,都说你灵机,到底不如秀丽见的世面大。人家都改口叫娘了,你还等什么?”
秦柏也不犹豫,见着王书记和他的夫人都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娘”和“父”。
王书记乐得合不拢嘴,也塞给秦柏一个红包说:“一直有个遗憾,不曾生个儿子,今朝儿女齐全了。”
众人都向他道贺。
王书记说:“同喜,同喜。柏儿,外面那辆最新的自行车,你看见了吗?那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以后和秀丽来往方便些。”
秦柏早就想买辆自行车了,但捉襟见肘一直没有买成。现在不仅有了自行车,而且还是凤凰牌的,骑上它,在队里大队里转转,不知会羡慕死多少人。
秦柏知足了,选一个好丈人看来比什么都强。
“谢谢父亲。”
王书记将秦柏搂过来,左看看右看看,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对眼。
“爸爸,你是给女儿找女婿还是给自己找朋友?”王秀丽嘟囔着厚嘴唇说。
“哈哈哈,我女儿吃醋了,交给你。柏儿呀,和秀丽说说话去吧。”
王秀丽欢天喜地地牵过秦柏的手躲到房里说悄悄话了。
这边大人们也谈他们的正事。
王家的红媒请的是乡长,足够看得起秦家了。当着这些大人物的面,平素放肆泼辣的李二姑娘不免有些拘谨。
乡长说:“我就开门见山,王书记这是招婿为子。秦柏是在外面跑跑的人,就不改王姓了,但将来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姓王。你可有什么意见?”
李二姑娘说:“没什么意见。姓秦有什么好?柏儿的老子把秦姓的光都糟蹋尽了,还是姓王的好,将来有发落(方言:出息)。”
“还是老嫂子想得开通。”乡长满意地说,“今后,秦柏在家的时间短,你想他了,就往王书记家多跑跑,既然结为亲家了,就不要生分。”
李二姑娘也是满口答应。
“李支书,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柏儿以后到了公社,还要乡长你多照顾。”
乡长说:“我和王书记兄弟一样,这个无需你担心。”
“好好好。”李支书说,“今天两个年轻人顺利地订了婚。农村有个讲究,一年不办两桩事,为了孩子和和美美顺顺利利,就安排在来年正月把他们的结婚大事办了。王书记,你看呢?”
王书记说:“求之不得,越早越好。”
李二姑娘自然没有意见。
一切都三头六面地做了交代,大家都非常满意。
“事情办好了,我们就尽情地喝酒。来来来,大家入席。柏儿,和秀丽出来,以后有说话的时间。”
李支书话音未落,秀丽就拉着秦柏的手跳着出来了。秦柏就像秀丽手里拴的一只蚂蚱,牵到哪儿跟到哪儿。
让过一阵座,大家终于坐定。
正好八个人,满满一桌。
见人已坐齐,菜也陆续上桌。
厨师是特邀的名厨,每上一道菜,都赢得阵阵喝彩。
厨师的脸上泛着光。
秦柏的脸上也泛着光。
酒当然比不上十二年陈的剑南春,但也是托人从城里买回来的名酒泸州老窖。这种酒,在农村已算很高的档次了。
酒席上的应酬,秦柏一回生二回熟,都无可挑剔。
敬过了众人,秦柏的脸开始潮红了。
“柏儿,你歇会儿。喝酒的任务交给我。”
老丈人到底疼女婿。
秦柏卸去了劝酒的任务,专心陪未婚妻吃菜。
秦柏夹一口,王秀丽吃一口,两口子缠缠绵绵,甜甜蜜蜜。
李二姑娘见了,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的是,儿子知情识趣,这桩婚姻能走得长久。
心酸的是,自己的丈夫秦劲松榆木疙瘩一个,她一天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柔。若是丈夫有儿子的一半,她也不会那般对待他了。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让她本就暴躁的脾气更加暴躁了。想想自己的一生,几乎是白过了。
老瘟货!
李二姑娘心里不由得暗骂道。
骂念刚起,后背感觉被什么狠敲了一下。
见了鬼了!
李二姑娘不敢有所表现,仍若无其事地劝酒让菜。
突然,面前的酒杯抖动起来了。
“谁的脚在抖?”
王书记发现了,脸上不太高兴。
大家都静止不动,可酒杯仍在抖动。
李二姑娘有些慌张了。
同来的李支书的夫人说:“妹子,是不是忘了没有敬家祖和野鬼?”
农村里,每逢摆席宴客,都会在门外摆上一张桌子,供上肴菜,以便回来的家祖及过往的野鬼享用。
李二姑娘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但因为今天特殊,来的是政府的干部,她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合适宜便免去了。
李支书呵斥道说:“女人家的就是喜欢疑神疑鬼。”
王书记说:“入乡随俗,由她们做去吧。”
李二姑娘立即离席,按规矩照办。
在焚化纸钱元宝的时候,李二姑娘咕咕哝哝地念道:
“各位家祖,各位菩萨,各位孤鬼游魂,本宅主人一时疏忽,慢待了各位。现备足菜肴酒水,烧足纸钱元宝,望享用自取。切勿再扰本宅,切勿再扰本宅。”
祷告完毕,再看酒杯,居然不动了。
李支书不以为然地说:“纯属巧合,也许是刚才发生了轻微的地震。”
其夫人说:“怎么就震不到你那儿去?鬼神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王书记呀,让您见笑了。贱内封建迷信思想还是太严重。回去我好好教育教育她。”李支书内心有些惶恐,直怪夫人不看场合,不分对象,说出这样没有政治觉悟的话。
王书记说:“都是家里人,关上门说说没事。但干部家属尤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李支书的夫人知道自己话多了,便不再开口。
众人继续喝酒吃菜。
哪知道没过一会儿,秦柏突然揪眉堕眼,神情呆滞起来。
李二姑娘一看,这不是秦劲松惯有的神态吗?
难道秦劲松上了秦柏的身!
还没等李二姑娘再反应,秦柏说起话来了。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这家的主人秦劲松。”
声音像极了秦劲松。
饶是李支书都有了几分相信。
李二姑娘问:“你既入冥府,为什么还要出来吓人?”
“我是来找你们讨债的。”
“有什么债可讨?”李二姑娘心内惶惶,不知秦劲松是要讨钱债还是讨命债。
“生前你们对我不好也就算了,为什么不等三年就断我的烟火供奉?”
“这不是为了你儿子吗?”
“好孝顺的儿子,只顾着自己攀亲结贵,心里哪有我这个爷老子!有权有势的,不是爷老子,也是爷老子。没权没势的,哪怕亲老子,都不如叫花子。”
王书记越听越听不下去,一拍桌子说:“走!这门亲事罢了。”
说着,抬脚就走。
乡长和王书记的夫人也跟着就走。
王秀丽眼睁睁地看着秦柏,只是不肯动。
王书记说:“秀丽,走吧。我再给你找下一家。”
秀丽哭着说:“再找一百家我都不嫁!”
秀丽的娘过来拖了几回,实在拗不过,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离开时,她对李支书说:“秦柏清醒了告诉我,我等他。”
李支书点点头。
待王书记等人远去,李支书回到桌前忿忿地说:“如果你真是劲松的话,你今天做了吃屎的事!你这一闹,你儿子的美满婚姻大好前程都被毁了。你生而为人时倒烂忠厚没用,怎么做了鬼变成这样的恶鬼!”
“我也不想做恶鬼呀。”秦柏哭丧着脸说,“我福浅命薄,人间的烟火还没有享够,阎王老不让我投胎去。你们不足日供奉我,我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了。呜呜呜——”
那窝囊相分明就是秦劲松再世。
李二姑娘说:“我答应你,你要怎样就怎样。我这就把你的像拿出来,一天三顿热汤热水地供你,行吗?只是你不要再出来害柏儿了!”
“行。”
声音里似乎有感动还有感激。
“那你现在就走。”
“好。”
一个“好”说完,秦柏眉不揪了,眼不堕了,睁眼看见客散人稀,有些莫名其妙。
“柏儿,刚才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李支书问。
秦柏摇摇头。
“唉,你的婚事可能要泡汤了!”
李支书一声长叹。
“为什么?”
秦柏颓然地问。